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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杆子叔对我娘动了杀机,这也是他蓄意已久终于等到的一个机会。

他看着女民兵送来的钉子愣了半天,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让葛春霞收了,说道:“睡觉!”

其实,这一夜他根本无法入睡,白天郝区长找他谈话,对杀死魏老大的过激行为进行了严肃的批评。

杆子叔不服气,跟郝区长顶了嘴。

郝区长临走,通知杆子叔:莱阳战役前夕,余家庄有三四个人被展雄哄骗去了莱阳县城,战役结束以后有两个人从战火中逃出命来,在外面流落半年不敢回村,现在区公所听候发落,区里的意思是让余家庄村去一个村干部把人领回来。

杆子叔当场表态,要押回来批斗,郝区长说:“区里已经初步查明了情况,这二人是被余展雄蒙骗,在县城并没有参加反动组织,属难民范围。”杆子叔生气,郝区长前脚刚走,他立刻吩咐展松叔安排了十几个女民兵去区里押人去,十几个人交涉了半夜,民兵们像疯子一般,硬是生生地把人绑了押解回村。

天亮了,淅淅沥沥的雨下的不停,全村的人都集中在村公所,准备开批斗大会,被押回村的有两个投敌分子和我娘三个人都被滑在房梁上,进行审问口供。娘已经没有了力气,只是咬着嘴唇不说话,她看看那边炕上,小妹妹已经被王殷花偷偷地抱走,心里感到敞亮很多,她要为爹爹的名誉而抗争到底,心里已经有了赴死的信念,因此已无所畏惧。

整整一个上午,大会没有开起来,主要是等区里的领导,但领导始终没有到场,直至午后,饿着肚子的人们开始不耐烦,有人嚷嚷着:“村里的事情一切由农会说了算,等区里的干什么?余家庄的事,余家庄的贫雇农做主!”

“对!我们要开批斗会,谁也干涉不了……。”展厚婶心里听不下去,说道:“你们都说一切由贫雇农说了算,共产党八路军没有开辟过来那阵儿,你们贫雇弄怎么不自己说了算?穷了八辈子,怎么不说了算?现在刚吃上几顿饱饭,就要自己说了算啦?也不想一想是沾了谁的光?”

气氛窦显尴尬,场内一时哑然无声,余主任气势汹汹走到展厚婶跟前:“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老实点行不?”余主任说着话,眼神透出仇恨的光。

“我只是说说这个理儿……”展厚婶还要说,抬头见几个婆娘手持棍棒站在余主任身后,个个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说到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

“不让说话,俺走!”展厚婶一扭头离开人群,气冲冲走出会场去。

中午,去程家庄调查的人员回来了,那边开具了证明,证明我们一家确实去过程家庄,并且证明我爹余展强和我们在一起。杆子叔疑惑了,又思考着我爹是不是根本没有参军?

三四点钟的时候,娘和那两个投敌分子被拉到院子的台子上接受批斗,娘的头发全部散开,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五花大绑的绳子被两个民兵提着,人勉强能够站立。

有人高喊:“站着不行,跪下认罪。”

“对,跪下!”台子下面一阵吵吵嚷嚷。

民兵强按住娘的头颅,叫她跪下,娘不肯,挺身硬拧着,余主任上台子走到娘的身后,对准娘的腿弯子处狠踢一脚,娘“噗哧”一声双腿跪倒在地,有人高喊:“打到王小春!打到王小春!……”接着就是一片口号声。

娘可能是已经麻木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在人们呼口号的中间,艰难的抬起头向人群看了一眼。

雨越下越大,会场的气愤也越来越激烈,有人提议快些判这三个人的死刑。

“不行,王小春家里还有儿子呢,斩草要除根!”

“对,以防后患!”

后面是一片赞同的声音夹着哗哗的雨水声……

傍晚,我和哥哥在家看管着弟弟,弟弟长得很弱小,性格也很懦弱,娘从来不舍得打他一下,他一天一夜没有见到娘,哭着让我和哥哥去找娘,哭声惊动了里屋的奶奶,奶奶在里面狠命地砸门,嘴里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说的什么。

街门响动,我们喜出望外,以为是娘回家了,进来的是展松叔和余主任,身后是十多个婆娘,展松叔用细细是麻绳把我和哥哥反手捆绑,起初我以为是展松叔跟我们开玩笑,但抬头看看他的脸,再看看那些婆娘的脸,我吓坏了,望着展松叔:“叔?……”展松叔瞪我一眼,装着没听见,我不敢再说话。

婆娘们听到奶奶的声音,踢开房门,见奶奶一丝不挂地坐在地上,白白的头发散落到脖颈和前额,很长,见有人开门进来,奶奶爬起来战战兢兢地往外跑,众人吓了一跳。

奶奶跑得不快,但因为没有穿衣服,余主任一把没有抓住她,忙率人紧紧追赶在后面,奶奶见没处躲藏,跑到猪圈边就一头栽进坑里,余主任赶到,看看奶奶露着的白白的头发,寻一松树橛子拽在手里,把奶奶的头发拽到橛子上,在手心狠狠转挽了几圈,突然猛地一用力,奶奶被拽住头发赤条条地从猪圈里拽了出来。

众人一齐上前查看,奶奶已经奄奄一息,余主任吩咐众人从我们家里找出一个木头箱子,把奶奶装进箱子里面,展松叔上前试了试,说道:“没有气了,这……”余主任说了声:“抬走!”

这是我生平记忆里第一次真正看到奶奶,也是最后的一次。

杆子叔进来了,带着余贵余达和皮匠,还有几个年龄比较老的男人。

杆子叔双手叉腰打量了一番,让男人们抬着装我奶奶的箱子,驱赶着我和哥哥,弟弟被杆子叔扛在肩上,众人簇拥着走出了我们家的大门。

大街上全是岗哨,十几步就是一对在雨中直立的女岗,我们与押解娘和那两个投敌分子的大队人马在村头相遇,我们走在后边,娘并没有看到我们。

弟弟首先看到了娘,哭着叫喊了一声,被杆子叔狠狠地扭了一把,弟弟不敢再哭了。

哗哗的雨声伴我们前行,天色昏暗的时候,余家庄的全体女民兵押着我们来到距村三里路的髙埠河畔,连日的大雨,河水暴涨,汹涌澎湃,眼看就要漫上大堤。

“不早了,执行吧!”杆子叔的声音。

几个男人首先抬起一个捆住双手的投敌分子,叫一声号子将人扔到河里一丈开外,人立刻就毫无声音地随水走了,接着就是第二个,一样的简单。

后边就是我娘,娘不是被抬着仍进去的,是站在岸边被几个婆娘用脚踢下去的,娘的双手也是被反绑的,娘在水中只露了一次头发,就再也没有上来,无声无息地走了。

装奶奶的箱子是最后被抬着扔进去的,像小船一样在水面上漂走。

天几乎完全黑下来,那边响起杆子叔的声音:“展松,好了吗?”昏暗的夜色中,我看见杆子叔扯起我弟弟的两条小腿儿,对着河水向空中狠命地抛起,伴随着惊恐的哭声,弟弟四肢在空中挣扎着落到水里,溅起一个很高的水柱,瞬间,人就不见了。

展松叔答应着杆子叔的问话:“好啦!”他将我和哥哥一手一个,推到大堤前沿,轻轻地拽了一下我们背后的绳索,声音低微:“自己跳,快……”我后背感觉被猛地推了一下,吓得一个高儿跳进了河水里……

浊浪冲着我在水里翻滚,喝了一肚子河水,捆绑的绳索不知什么时候被弄开了,人被冲到一个平缓的水域,求生的本能使我不断地窜出水面呼吸一口空气,最后终于被下游的一棵倒在水面的柳树挡住,我拼命地搂住这棵树,咬了一下嘴唇,才知道是活着。

惊魂未定,哥哥也同样被这棵树木挡住了。

“哥!”我低声叫着。“弟弟!”哥哥叫我。我们顺着木头爬到堤边,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我说:“哥,咱们就在这等着娘吧?”

“傻弟弟,娘活不了的,她是被绑着的,早淹死啦!”哥哥哭着说道。

“可是我们也是绑着的。”我不信娘能死了,她是大人,比我和哥哥的本事大啊!哥哥说:“我寻思着肯定是展松叔偷偷地给我们解开了绳子。”我使劲回想起了展松叔给我们拽绳子的细节,相信是这样。

我说:“哥,回去我们好好谢谢展松叔。”哥哥捂住我的嘴巴:“一辈子不能说!懂吗!”

此事发生是1947年7月,我和哥哥刚满七岁。

那个时候,只知道语言里的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了,对于生死的真正含义,可谓一无所知,对于娘的死,并没有那样刻骨铭心的痛,心里想着娘肯定还会回来的,说不定被水冲到某个很远的地方也会遇到一棵大柳树,说不定娘烦了我们的淘气,故意躲避我们一些日子。

直到时间推移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心里时常回忆起娘,倍感心酸。我从娘死的地点出发,沿莱阳的母亲河——髙埠河岸驱车而下,蜿蜒近二百里直通南海,莱阳与海阳的公共海叉,——丁字湾。

一路上春和景明,鸥鹤竞翔,每到一处,都要情不自禁地想象一下,娘的灵魂是不是留在了这里?看到美丽的少妇在洁白的梨树下惬意的采花授粉,有说有笑,禁不住都要心酸一阵,娘死的时候比她们还要年轻,娘长得比她们还要漂亮啊。

走到了髙埠河的尽头,看到由髙埠河的泥沙冲积而成的万亩滩涂,心里隐隐作痛,娘啊,我的亲娘,是哪一方泥沙淤平又淹没了您美丽的身躯?

词曰:

呜呼呜呼呜呼,

心头块石填堵。

儿已是白发满头,

泪忆您青丝缕。

娘啊娘啊娘啊,

休怪儿心头硬。

母亲河已是你名,

儿愿娘永年轻……

《西江月。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