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我和哥哥意外逃过了那场劫难。

髙埠河的水咆哮着呜咽着,听不清岸上的动静,哥哥爬到堤边,耳朵贴在地上默默地听了一会儿,断定村里的人都已经回去,我们悄悄爬上河岸,顺着柳树林子向上游摸索着前行。

我想起了小弟弟,老是听着河水里夹杂着弟弟的呼喊声。

“哥,你听听,是不是弟弟在哭?”

哥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说道:“没有,莫不是你的耳朵听邪啦,悄悄走吧。”“咱们往哪儿走?”

“不知道,反正不能回余家庄。”

上游二里地,是一座木头桥,当年日本人修的,很大。彼时桥板全无,仅剩下三条横跨两岸的木头架子,木头的形状是方形的,像火车道上的枕木。

河水紧贴着枕木的肚皮儿翻滚着流过,哥哥上前摸索了一阵,说道:“能过得去,我们爬过去。”

“爬过去,我们到哪去?”我问。

“对岸就是东髙埠村,爹爹的姑姑就是髙埠,过大年的时候我跟爹去看过姑奶奶,就是走的这座大桥。”哥肯定的说着,俯下身体趴在枕木上开始向前爬动,回头喊我一声:“来啊?”

我急忙学着哥哥的姿势,抱住枕木跟到了他的后边。

刚一上去,肚皮就被划得钻心的疼,枕木上全是翘起的刺儿,大小不一,尖尖的像刀子。

我和哥哥身上光溜溜的,没有一丝衣服,每爬一步,都被木头刺儿划着,疼痛难忍,但是再疼也不敢松手,滔滔的河水冲刷着我们的双手和双脚,浪花不时地浅上背部。爬过一半的时候,我感觉肚子里面的东西在往外流,心说是不是肠子流出来了?

“哥啊,我受不了啦,我要下去,死了也好!”我拉着哭腔,脑子里想着娘和弟弟奶奶都没有受这样的罪,死也不那么可怕啊?

我试着松一下手,洪水立刻就卷走一半的身体,我感觉娘就在水的上面站着,微笑着向我招手,弟弟也在水面上笑了,也在向我招手,死是多么简单的事儿啊,换个说法,死,也能成为一种美好的轻松。

我感觉自己的头顶着了哥哥的屁股,哥哥是在等着我,他说:“已经过来一半多啦,疼一点不要紧的,很快就好了。”

哥在前头给我打气:“我们一定要活着,活着……我们还要长大啊。”他在前面艰难地爬行着,每爬一步,都要回头喊一声“弟弟”,如果我答应了,他就再往前爬一步,如果我没答应,他就等着不动窝儿,迫使我每一声都不得不答应,我和哥哥在枕木上痛苦地爬行了不知有都长时间,终于挣扎到了对岸。

我摸摸肚皮粘糊糊的,肠子并没有流出来,“哥,我的血可能流干啦!”我惊恐地嚷道。

哥摸了一下我的肚子,把我的手扯到他的肚子上也摸了一下,他的肚子也是粘糊糊的。

“没事,咱们是小孩,长得快呢。”哥说话的口气像大人,我第一次感觉哥哥说话时侯的表情和腔调儿,都跟娘是一模一样的。

姑奶奶很吃惊我们的到来,问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哥哥相互补充着说完事情的经过,姑爷爷立刻就出去关上了街门。

姑奶奶细心地拔出我们身上的木头刺儿,一边拔着一边哭:“天那,可疼死我的孩儿了!”

姑爷爷思忖着说:“孩子,别怨姑爷爷心狠,不留你们,我家的成份也不好,划在富农里面,真真的是不敢留你们住下,连赶集、出门走亲戚都要去请假回报,送你们一个去处吧。”

天没亮,姑奶奶就烙好了两张饼,用包袱系好,给我们每人换上一套衣裳,姑爷爷出去向农会请来走亲戚的请假条子,牵出毛驴,把我和哥哥发到驴驮子上,一边一个,用麻袋盖上,静悄悄地走出了东髙埠村。

一路上姑爷爷不断地叮嘱:“好好藏着,不要说话。”

接近半响的时候,姑爷爷吆喝着毛驴住下脚,把我和哥哥连同驮子一起扛起来,走进一个院子放下,说道:“出来吧,孩子们。”

屋里的人迎出来:“哦,怎么不年不节的这时候来了,稀客啊。”

是二爷爷!

我们听出了是二爷爷的声音,忙着从驮子里面钻出来:“二爷爷,二爷爷……”

我和哥哥同时叫喊着扑向二爷爷,二爷爷看到我们,先是一愣,紧接着弯腰一手一个把我们搂到怀里。展厚婶也从屋里出来,挨个掰过脸看看我和哥哥,她对二爷爷说:“爹呀,我说叫你回去,你愣是不信,你看看,把孩子折腾成了啥样啦。”展厚婶是来请二爷爷回村的。

这里是柳蒲村,二爷爷的女儿我大姑姑的家,二爷爷和二奶奶在这了住了已经有大半年了。

柳蒲村属东山区,村子很大,大姑姑婆家是贫农,而且大姑是村里的妇救会长,此时去区里开会还没有回来。

哥哥看见了二爷爷以后只是哭,问什么也不说。我把村里家里所发生的事情跟二爷爷说一遍,说我的奶奶、我娘和弟弟都被女民兵扔进河里淹死了,人已经被河水冲跑了。

二爷爷的眉头紧锁着,浑身打颤,半天不说话。

住了好大一会儿,二爷爷骂出一句:“他娘的,简直是没有王法啦!”

二爷爷在院子里背着手转了两圈,猛地扯起我和哥哥的手:“走!到区里去,我要亲眼看着鹤山区怎样杀死这两个孩子!”

我们心里害怕,打着坠坠不动弹,二爷爷眼里含着泪喝斥我:“熊包!你怕啥,你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啦,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孙子!”说话间拉起我就向外处走。

门外大姑姑一步闯进来,见到院子里的情景,详细问明了情况,大姑很气愤,对二爷爷说道:“这事,您不要操心了,我带孩子们去!”

大姑姑从区里开会刚刚回来,正是听取上级传达的文件,严禁在土改复查运动中乱打乱杀的极左行为,严防公报私仇打人杀人,没有想到我的娘没有赶上趟,成了这最后一拨的牺牲品。

大姑姑带我和哥哥到了鹤山区公所,正好县里在这里检查工作,大姑姑直接闯进郝区长屋里,一进门就把我和哥哥的衣服扒下来:“郝区长,我只想问一问,鹤山区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俩侄儿犯了什么死罪,愣要扔进河里淹死!”

郝区长被大姑姑问得不之所措,二爷爷后脚跟进来,我和哥哥、二爷爷三人把我娘死的全过程从头至尾跟郝区长述说一遍,郝区长分别看看我和哥哥血淋淋的肚子,心疼得受不了,眼里流出泪水:“这个余展林!”

他安排两个通信员:“立刻赶到余家庄,通知余展林即刻到区里来!”

这一次我和哥哥在区公所一共住了五天,二爷爷和大姑姑也五天没有回家,杆子叔也是走不了了,二爷爷说:“孩子不要了,让区里看着办吧,杀死也行!”

大姑姑比较懂政策,不依不饶,要杆子叔给个说法,要鹤山区给个说法。

杆子叔熊包了,他不明白我和哥哥怎么又活了下来,不敢承认他亲自把我小弟弟扔进河里是事实,也不敢承认是他亲自下令处死我娘的事实,只是胡乱推脱,说是妇女民兵们人多混乱,大家都动了手。

大姑姑气坏了,她冲着杆子叔:“人多就可以乱杀人啦?我的一句话就能组织你十倍的人马,杀回余家庄试试?”

见杆子叔低头不语,大姑姑踢他一脚:“你说咋办吧,杀人偿命你知道不?就你这样的还能当干部?如果和你一样的心肠,你十个二杆子够我杀的?”

大姑姑狠狠地骂杆子叔的外号,杆子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吱吱唔唔说:“可是……程家庄的证明条子上说展强也在那逃难的,他没有参军吧?”

“放屁。你是正道没有一点点,歪理一大堆,十三纵和县委的证明文件比不上你那张破条子?”

大姑姑上前又给他几脚:“让你不是人!让你不是人!……”边踢边骂。

杨干事是随县检查组来的,听着这边的动静走过来,问问事情的经过,大姑姑指着杆子叔对杨干事说道:“这畜生把我娘家斩草除根啦,上自八十的老太太,下至四岁的孩子!我娘家是中农,是军属啊!不行,我也要带人回去一回,到余家庄搞一次复查,看看我能不能整死他几个!”杆子叔偷看一眼大姑姑,心里真的害怕了,脸色铁青,他知道大姑姑的脾气,和二爷爷相差无几。

杨干事很是吃了一惊,他熟悉娘和我们家的人,问道:“都死啦?那……小腊月也?……”

大姑姑说:“还活着,被好心人藏了,区里的通信员今天去叫这畜生,见他仍在全村搜查那孩子呢,你说他是什么心!”

大姑姑指一下我和哥哥:“我这俩侄儿,若不是命大,也早被冲进南海了。”

杨干事沉思一会儿,过来抚摸着我的头,自言自语说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郝区长做二爷爷的工作,说这事一定要弄个明白,但是在没有弄清楚之前,千万不能再鲁莽草率行事了,容易犯第二次错误,也不能推给全体群众对不对?

那样打击面太大,树敌太多。

二爷爷没话说,只能点头。郝区长说:“两个孩儿,扔在区里也不太合适,这儿终不是养活孩子的地方。”最后决定,暂由杆子叔把我和哥哥领回他家里抚养,必须认真细心,如发生任何人身安全的问题,由杆子叔和余家庄农会负完全责任。

二爷爷一世英明,却也抹不开郝区长的面子,答应暂且把杆子叔的人头借寄他的脖子上。

回村那天,杆子叔背上背着我,手里牵着我哥哥。

杨干事因为过去一直是余家庄的包村干部,想回来看看,郝区长很赞同,于是杨干事向检查组请假,让杆子叔带我们和他一起陪二爷爷,转道去大姑姑家带上二奶奶,套上驴车,大家都爬上去,一路晃晃悠悠地回到了余家庄。

诗云:筋骨何其劳,心志怎堪熬。嫩骨遭砺磨,厄运何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