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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余家庄的班子做了调整,农会主任由展松叔接任,杆子叔降为临时的副主任,以观后效,二爷爷还是当村长。

余达当民兵团长,余达说:“我连枪也扛不起来,怎么当团长?”展松叔说:“没关系,能跑跑腿儿喊喊人就行,反正往后也不用打仗了,再说,你的个头儿往后还要长呢。”

二爷爷坚决不当村长,说自己老了,不能像余达那样还能往上长,只能往后缩,郝区长做二爷爷的工作,说这班子里面必须有个老者,时不时地给年轻人提个醒儿,您老半年不在村里,这不就出大事啦?您希望村里以后还出大事呀?其他的事情你都不要管,就是掌握住不要再出人命大事。

二爷爷拗不过去,也是没有办法推辞郝区长的盛情,勉强答应。

郝区长和杨干事来看葛春霞,葛春霞因有孕在身,不便出来工作,郝区长说:“就着这机会就别出去了,区里要成立妇联,正缺人手,你直接搬到区里住着,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到时生小孩距医院也近一些。”

葛春霞高兴:“郝区长,您放心,我一定跟着你好好工作。”

“不是跟着我工作,是跟着党工作,这还要归功于杨干事的大力举荐,懂吗?”葛春霞点点头,深情地看着杨文昌。

杨文昌一直打听我妹妹腊月的下落,问找到了没有,“找到啦,在女民兵王殷花家里。”葛春霞说着,见杨干事脸色异常,红红的,便问:“你有什么事啊?”

“不是,没,没有,我只是想,如果……在村里没人抚养这孩子的话,我们家收养了如何?“杨干事脸红红,诚恳地望着郝区长。葛春霞听了,一脸惊愕的样子,她看看郝区长,心里想着你的家眷不是在平度吗,你们怎么抚养啊?杨干事可能是看到了葛春霞的疑问,解释说道:“哦,我们家的那位,从老家赶过来了,她……老家里的父母也都被村里扫地出门了。现在我们这身边也没有孩子,一直想抱养一个,你们看……”

葛春霞听了,心里当然不高兴,她假装没有听见,低头不吱声。郝区长说:“这件事,恐怕要问问余二爷,余展强家里还有什么近亲属没有?”

“没有。”葛春霞说道。

“对啦,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你搬到区里住的话,那展强的俩儿子余升余杰由谁来照顾呢?“郝区长冷不丁地想起来,望着葛春霞。

“没有事的,让展林自己安排吧。”葛春霞。

郝区长不再言语。

二爷爷同意了让杨干事抱走我的妹妹腊月。

他心里也琢磨着找一个政治出身好的人家,将来对妹妹自身可能有些好处。

但王殷花心里难过:“什么叫出身好啊,这儿倒是正儿八经的军属呢,还不是被人满门抄斩?”她的怨气最大,抱着我妹妹一直不肯松手。

腊月被抱走后当天夜里,殷花婶哭了整整一宿,展厚婶过去看了一下,说殷花婶像是病得不轻,没人当心,此事也就过去了。

晚上,是我和哥哥第一次在杆子叔家吃饭,因为饿了,我们吃的很多,杆子叔挨个看看我们,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因为葛春霞随郝区长到区里去了,所以饭菜是有皮匠的女人过来做的。杆子叔对我们说:“往后你们也就不要回家了,吃住都在我这儿就行了。”我和哥哥都低头不说话,其实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

对杆子叔,我们还是相当的惧怕的,所以显得唯唯诺诺,他安排我和哥哥睡在了六爷爷生前的炕上,因为蚊帐随六爷爷的遗物烧了,我们被蚊子咬到大半夜,后来实在瞌睡,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天亮时,听到街上有很多大人围拢在杆子叔的门口嘁嘁喳喳。

杆子叔一出门就惊在院子里,一脸恐惧看着房顶,我们也跟着出来向房上看,见是王殷花站在屋脊的最顶端,自东至西,再自西至东,来来回回轻飘飘地走着,眼睛向上看着而不看脚下,如履平地一般,口中一会儿念念有词,一会儿哈哈大笑。我吓坏了:殷花婶的声音跟娘的声音分毫不差,甚至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动作都和我娘一模一样!

“莫不是鬼魂附体啦?”街上大人议论的声音,传进我们耳朵里,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殷花婶确实很奇怪,所有的音容笑貌都跟我娘生前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她喜怒无常,时儿大笑时儿哭闹,也不知道她这小脚女人是怎么爬到杆子叔的房子上的,来来回回在屋脊上走,嘴里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会儿又大声嚷嚷,揭露杆子叔盗墓的事:“二杆子!你除了偷棺材就是杀人,你从你娘胎里出来就是一个坏胚子!……”

“殷花,快下了吧,房顶上很危险的,是怎么上去的?快点下来!”二爷爷来到,他站在大街中央,手搭凉棚对着房上喊。

“哦,你是二叔,我认得。俺可不是殷花,我是狐仙下凡,二叔您老人家管不了这神仙的事吧,回家凉快着去吧……”

殷花婶嘴里发着我娘声音,“哈哈哈”的笑了几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二爷爷,笑声很尖很高,像是猫头鹰在叫,让人听了以后起鸡皮疙瘩,她呆滞的眼神里面反而透出高傲、不屑和让人恐惧的狰狞。

二爷爷喊:“下来吧,好孩子,二叔知道你死得屈,二叔会好好待你的孩子的,你放心好啦。”二爷爷说话的口气是对着我娘的,让人听了更害怕,街上的女人都吓得悄悄溜回家去。

殷花婶反而镇静了,她轻飘飘的走到房子的西头,对着二爷爷说道:“二叔,你这话我信,可是你不要骗我!”

二爷爷点着头说道:“放心,放心。”说话间就有人搬来一个长长的木头梯子,顺在檐头之上,殷花婶并不看那梯子,轻飘飘走过来,弯腰抓住瓦檐,返檐一越,双腿就贴在了墙角上,手脚并用夹住墙角,飕飕飕一会儿就退下了房子。

二爷爷和其他几个老者,看得大惊失色,目瞪口呆,还没有缓过神的功夫儿,殷花婶已经窜到二爷爷的面前,双手抓住二爷爷的衣领,两条腿突然在空中乱舞:

“你知道,我还有什么要求吗!”

旁边看到的人都惊呆了,二爷爷怎么能受得了她浑身的重量,但看上去二爷爷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笑着点头说:“你说你说。”

“你要召集全村的人开会,敲锣打鼓游街示众,说说杆子和革命花两口子做过的坏事!”二爷爷点头;“好好,你先松手……”

二爷爷往下扯殷花婶的双手,瞬间,二爷爷的双手僵硬了,他感觉到殷花婶的双手毛茸茸的,顿时脸色煞白,“咿咿呀呀”地点着头:“松,松,松手……”二爷爷往后打了一个趔趄,殷花婶“嘿嘿”地笑着松了手:“行了吧二叔,我就知道你不肯办的,嘿嘿!”说话的功夫她走到了前边一个高一点的房子下面,回头看着二爷爷,二爷爷喏喏地说道:“我哪里知道人家做的坏事,这不是难为我嘛!”

二爷爷的表情确实是很恐惧的,他经历了无数的险事,鬼魂附体事情也经历的不少,但是近距离的直接接触,还摸到了毛茸茸的手,生平也是第一次,心里惴惴不安,心说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痞子(狐狸)啊!壮着胆道:“你知道的话,你可以自己去说,我以后不拦你!”

杆子叔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提着菜刀,骂骂咧咧地向殷花婶冲过去:“你装什么大仙啊!看在是大伯子的身份我忍你多时,不是说我杀人吗?也不多你这一个!”说着话就到了殷花婶的跟前,举起菜刀就劈,二爷爷和几个老人儿急得直跺脚,嘴里只是“别别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殷花婶好像并不惊慌,在杆子叔举刀瞬间,一转身做了一个呲牙咧嘴的鬼脸表情,嘴里发出“呲呲”的两声,杆子叔“妈呀”一声惨叫,四脚朝天仰面摔倒,闭目昏厥。

殷花婶的表情和动作被二爷爷和在场几个老人看的真切,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像虎像狮也说不清,见杆子叔倒下了,她“嘿嘿”两声,转身一个高儿跳上身边的那幢房子,顺着屋脊走了两个来回,嘴里尖叫着:“听好啦——,杆子的老婆是一个婊子,被我堵在地瓜窖子啦,是真真切切啊!”声调颤颤的,嗓门高高的,又是我娘的声音。只见她走到屋脊的尽头,纵身一跃,“噌”地跳到另一家的房子,大声嚷嚷一阵,说一遍杆子叔两口子的丑事,又跳到另一家的房子上说一遍,整整一个白天,殷花婶在全村的房顶上来来回回的走着跳着飘着。

夜饭以后,殷花婶手拿一把生了锈菜刀,在自家的门槛上不停地乱砍乱剁,口中不时念念有词:“你来了?你也来了?你也来了?……”一会儿又说:“对,杀死他,掐死他,砍死他!……”

一个钟头以后,菜刀在门槛上老和尚敲木鱼一样有节奏地剁着,嘴里“咿咿呀呀”哼哼着听不懂的曲儿,一直到后半夜,殷花婶仍然没有睡觉的意思,漆黑的山村里,飞扬着殷花婶口里发出的我娘的声调,咿咿呀呀的歌声。我娘是已死之人,这声音听后又使人毛骨悚然,谁不害怕。

杆子叔被殷花婶吓得魂不附体,在炕上躺着哼哼,蜷缩着身体一直伸展不开,谁动他一下都要“嗷”的一声,惊厥昏迷,随后就是哆哆嗦嗦的抽搐不停,上下牙齿打得嘎嘎响,他的眼睛一直闭着不敢睁,一睁开就看见一个狰狞恐怖的模样。

二爷爷不去计较两人过去的恩恩怨怨,找一个老者做伴儿,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老者说:“八成是吓掉魂儿了。”

二爷爷半夜打一些纸钱,在门外夹着香烧了,手里拿着一个刮豆粕用的木头勺子,勺子上顶着杆子叔的衣服和帽子,左脚踏在门槛外面,右脚踏在门槛里面,低低的声音叫着杆子叔的小名儿:“林儿,林儿……”一声连着一声的叫着。

老者出来对二爷爷说:“这样不对,这叫收魂儿,要从大街上发生惊吓的那个地点开始叫起,一声连一声的叫着走到门槛,杆子在炕上答应着,就算成功了,那纸钱也要从那儿烧起,烧一路。”

二爷爷本来不信这些的,但是现在也别无他法,便喊来我和哥哥陪他一起出去,让我和哥哥从杆子叔被吓着的那地点一路慢慢地丢撒燃烧的纸钱,二爷爷跟在后边,仍然是用勺子顶着杆子叔的衣服和帽子,一声一声地低声叫着:“林儿,回家来,林儿,回家来……”二爷爷的声音很低,颤颤的和着殷花婶家那边传来我娘腔调的曲儿,高一声低一声交集在一起,气氛很是瘆人。

走到杆子叔的门槛处,二爷爷就两脚跨着门槛不动了,一直叫着杆子叔的名字,老者在炕上催促杆子叔:“答应着,你答应着啊?”好长时间才听到杆子叔“哎”的一声,算是答应了。二爷爷就顺着杆子叔的声音,慢慢地走到炕边,弄些烧纸的灰儿泡到杯子里,让杆子叔连水带灰一起喝下,杆子叔闭目不理,二爷爷上火了,把杯子送到他的嘴边道:“喝下!”杆子叔闭着眼睛勉强喝了。

一个小时以后,杆子叔的情绪平稳了很多,慢慢睡熟了。老者笑着对二爷爷说道:“睡一觉就见好,明晚再收一次。”二爷爷点头,当晚,二爷爷又带我和哥哥到大街上的十子路口烧了一捆纸钱,二爷爷遥空祷告几句,才算作罢。

收魂儿的事在胶东很是平常,有人说是迷信,不管用不可信,但那次我属亲眼所见,很奇妙很管用,直至今日,很多奇怪重症,特别是少儿惊厥发烧之类的,几进几出大医院,都是束手无策,后来回家,死马当活马医,收收魂魄,奇迹般的好了。

而且像老者这样会看人是否需要收魂的,仍大有人在。医生学者虽是都很不屑,但真摊到自己身上,也有真正使用过的。

一天的折腾,我的身体像散了架,想吃东西,忽然想到娘已经死了,那会再管我啊,我哪去找吃的啊?一丝悲凉和怨恨袭来,感到五脏俱焚,真生出死的心情。

诗云:情到不堪处,鬼神有寄语。身经劫难苦,方将聊斋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