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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杆子叔被二爷爷收魂两次,稳定了许多,连着睡了两天一夜,醒来以后不再抽搐,但仍然感到害怕,惊恐的双眼老是盯着街门处,一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心惊肉跳。

二爷爷让他不要老想着这事,不要老盯着街门,殷花那是生病了,还要想法子给她治病呢。

杆子叔两只胳膊绷在一起,低头沉默,二爷爷说:“余升余杰两个,在你这住着也不太方便,不然还是住到我家里吧。”杆子叔摇摇头道:“那谁和我做个伴?就住在我这吧。”二爷爷也不勉强,说道:“也好,今晚我回家睡觉,你们早些歇着。”杆子叔急了:“不行,您老一定要住这,给我壮壮胆儿,求您啦。“二爷爷无奈地叹一声,就势躺倒在炕上,他困倦极了,不大一会儿就睡熟过去。

外边刮起了大风,不时传来娘的声音,随风或隐或现,又是殷花婶在唱歌,歌声飘进风里,时高时低进入我的耳鼓,她虽已经连着折腾了几天几夜,却毫无倦意。

从前听说过有鬼魂附体的事情,也只是听说而已,现在不是由着人们信与不信,事实就在眼前,那些胆子大一些的老者,从前有很多人不相信,现在都哑口无言,大多数的女人连大白天也不大敢出门了,晚上大家都早早关门,街上没有一个人影,这酷暑的天气,晚饭后大多是在街上纳凉的季节,现在宁肯闷在屋里热死,也绝不敢出门。

站岗的民兵被展松叔给撤了,妇救会的余主任也不再有以前的神气,她自己晚上不敢出门儿,哪还能安排站岗值班,整个余家庄成了殷花婶一个人的舞台,白天他踏遍每家每户的房顶,声嘶力竭地骂杆子叔,晚上就在自家门口唱曲儿和剁门框,唱得鬼怪灵异,剁得神秘兮兮。

全村人都被殷花婶怪异举动吓得战战兢兢,但唯有我和哥哥没有感觉到害怕,听着娘的声音,我反而感觉娘就在身边,思想里盘算着,娘很可能没有死吧?

我轻轻动哥哥一下,哥哥也没有睡着,他把手伸过来拉住我的手,两人闭着眼睛静静地倾听娘的声音。

风慢慢的停下来,我们听的就更加清楚一些,这深更半夜的山村,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娘的声音,且显得逐渐加大,慢慢地由远到近,我感觉这歌声真的离我们越来越近,使劲捏一下哥哥的手,哥哥也在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等着,静静地听着,歌声走到了杆子叔的门口,突然消失了,听到街门响动了一下,又毫无声息,过了一会,听到房门响了一下,再就又没有声响了。

我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升儿……杰儿……”我和哥哥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我们没有答应,都用力闭紧眼睛,……一双手同时扯住了我和哥哥的手。

是殷花婶的手!

她把我和哥哥都拉起来,我们顺从来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惊慌。

我们顺从地被她牵着手,从炕沿下地,乖乖地跟着她,轻轻走出了杆子叔的家门。

一路安安静静,来到了殷花婶的家里,殷花婶点上油灯,回身爱怜地抚摸一下我们的额头,不停地反复抚摸着,嘴里低低念叨:“孩儿,我可怜的孩儿……我是你们的娘啊……”

她的衣襟抚到我们的面庞,我真实的闻到了母亲的味道,闻到了娘的气息。

我虽然心里知道,她是殷花婶,她不是我的娘,可是她怎么每一个投足每一个眼神都和娘一模一样,声音也和娘一模一样?真是娘的鬼魂附体吗?既然她认我们是她的儿子,我们又何尝不期盼见到自己的娘,就算是真的是娘的鬼魂附体,我们也没有什么可怕啊!有娘在,我们的心里就多了一份安然,有娘在,我们就不再怕外人欺辱,有娘在,我们就不会忍饥挨饿,有娘在,我们就不用再担心蚊子的叮咬……

“娘,娘!……”我和哥哥同时脱口而出,深情地喊了一声,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衣襟里。

我的泪水直往外涌,顺着脸颊流淌,湿透殷花婶的大片衣襟,我感觉到殷花婶的腹部在起伏,她在抽泣,抬头看,见她脸上的泪水比我和哥哥的都要多得多。

她一手一个牵着我和哥哥来到里屋,她的男人展龙叔是个痨病人,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们。

殷花婶说道:“展龙兄弟,我的这两个孩儿往后就住这里了,和你睡一起吧。”“你,这……那你睡哪儿呀?”

“我是你嫂子,我不是殷花,你说我睡哪儿?总不能和你们睡一起吧,这你别管。”

二爷爷一觉醒来,不见了我和哥哥,心里嘀咕是不是出了事,忙推醒杆子叔,两人找了半天不见踪影。

天光已经大亮,二爷爷突感惊奇,怎么听不见殷花疯疯癫癫的歌声了?他扯着杆子叔向殷花婶家这边奔来,杆子叔害怕,把手从二爷爷手中挣脱出来,一个人低着头要回溜,被二爷爷喝斥回来。

进得门来,二爷爷看到我和哥哥都在,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对殷花婶道:“什么时间把孩子们弄到家里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

殷花婶见杆子叔进来,用手点指着:“滚,滚!……”

杆子叔被吓得一脸死灰色,连连后退几步。殷花婶对二爷爷说:“我倒要问二叔你了,怎么把我的孩儿弄到杆子家里啦!”

“什么?你的孩子?”二爷爷惊愕地看着她殷花婶。

“当然!这孩儿不是我的吗?”殷花婶怒目瞪着杆子叔:“不是我的还能成他的不成?”

二爷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疯啦,真的疯啦!但是嘴里仍然和气地跟她说话:“你能让孩子吗吃饱穿暖?”

“就是饿死了也不能放在杆子那儿!我要让孩子在我手里长大成人,你放心吧。”殷花婶说着话狠狠地睨了杆子叔一眼。

二爷爷心里盘算着殷花婶的病情,盘算着我们哥俩的安置,心说让我和哥哥在杆子叔家养着肯定不行,一个老爷们家的,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能照顾两个孩子,又想到杆子叔的心眼儿本来就不正,没准以后把俩孩子弄出个好歹,到那时可真是后悔晚矣,这王殷花本来就是一个挺细心的女人,现在虽然疯疯癫癫的,但她执意要养着这俩孩子,不如暂时就依了她,给她慢慢治病,说不准将来对孩子也是好事。

二爷爷看杆子叔一眼,说道:“就暂时放在她这儿吧,这样你也轻快一些。”杆子叔心里欢喜,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可不能赖我不养他们,到时候您可要在郝区长面前给我说明白。”

“知道!“二爷爷冷冷地回了一句,转身对着殷花婶说:“行啦,孩子归你了,那你可要当好这个娘!”说完话,进到里屋和展龙叔说话。

殷花婶笑着点头,情不自禁地把我和哥哥都揽到怀里,低声吟唱起她的曲儿。二爷爷皱着眉头出来对着殷花婶道:“还有一样要说明白,你自己的闺女怎么能不认了呢?如果这样就不给你啦!”

殷花婶一愣,思考了一下说道:“好吧,我认她是闺女就是啦!”二爷爷抚摸了一下我们的头,弯腰小声说:“好好的,要听话,以后每天白天可以到我家里,我教你们多认一些字。”说完向杆子叔弄一下嘴,背着手慢吞吞走出门去,杆子叔急急地跟在二爷爷的身后,走了。

这个夏天,殷花婶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村里人看见她老远就躲了,后来,大家看见我和哥哥,也躲着,没有人愿意和我们说话,大家都说我娘的鬼魂附在了殷花婶的身上,时间久了就驱不掉了,还说我和哥哥身上也有了三分鬼气。

全村人都被吓破了胆,两个多月的时间,即使村里胆子最大的男人,夜间也不敢出门,展松叔虽是也害怕,但是必须硬撑着。他很犯难,到二爷爷家商议是不是去请来鹤山村高殿法来看一看,这高殿法是莱阳出名的巫医,专门做降妖拿邪的营生,我和哥哥听了心里感觉别扭,我们并不认为殷花婶是鬼魂附体,或者说我们宁愿她鬼魂附体,因为这样我们就有娘疼有娘爱,一旦治好了这“病”,我们怎么办?

我壮着胆子对二爷爷说:“二爷爷,不要医治了好吗?我们都愿意这样天天有娘。”

二爷爷沉思良久,怜爱的目光看着我和哥哥,装满一锅烟,点上火,吐着烟雾说道:“你还不懂,孩子,你没看见她一天天的消瘦下去了?这样下去要死人的!再说全村现在被这鬼魂闹得人心慌慌,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你娘就算是死得冤,都闹这么久了,也该够了。”

我不敢吱声,回想起这么久的时间,殷花婶只喝水而很少吃饭,走起路来飘飘然像旋风一般,心里相信二爷爷说的是真的。

展松叔用小毛驴驮来了巫师高殿法,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

他让展松叔安排全村的男女民兵把整个村庄包围严严实实,然后把殷花婶捆起来,专用砚台和专用的墨,书写了二百条咒符,一百条咒符糊遍殷花婶全身,一百条咒符火化,咒符在火焰中飘飘飞走。

殷花婶从沉睡中慢慢醒来,终于恢复了两个月以前的记忆,看看周围的人,看看我和哥哥,惊愕万分。

她感觉像是刚刚做完一个长长的梦,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头脑哄哄的,痛得要命。

高巫师对展松叔说:“让人把村里村外的陈年草堆、材禾垛子,全部推翻。”一声招呼,近百人就动了手,仅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大小草垛翻了一个老底朝天。

余达跑来对展松叔汇报,说总共翻出了六窝黄鼠狼,有上百只,全跑掉了,另外翻出了两窝狐狸和一窝獾狗,总共十二只,打死了三只。

展松叔看看巫师高殿法,高巫师说就是这些东西作的怪,二爷爷问究竟是狐狸还是黄鼠狼,高巫师闭口不言,二爷爷也只好作罢。

三只獾狗送了高巫师一只,剩下的两只被余贵和余达弄到村公所炖了,男女民兵们开了一顿大荤。

此事发生才1947年九月,直到本世纪初,有一次回乡,有人谈论起来从前的事,大家仍然心有余悸,谁都解释不清当初殷花婶是怎么回事,那高殿法当年已经是垂垂老人,五十年代辞世,算是这一带最后一代巫师,当然鬼魂附体的事情再也没有听到过。

二爷爷当年说过,这样的事情是几代人也不一定遇上一次的。但我是真正遇

到了,是这件事情的见证人,因此后来每当听到有人发表批评迷信的高论,心里总感觉很是纠结,免不了都要奉劝几句:人,对人对物对自然都要有敬畏之心,不能因为我们对他们的不了解而否认他们的存在,那只能是更加的无知。

诗云:正邪古难辨,旨在品德关。神魔道虽别,善恶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