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消失的老村>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我姥爷知道了娘被害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他进了县政府,将情况一五一十跟领导做了回报,由一个干事陪着急匆匆地来到了余家庄。

展松叔和二爷爷接待了他们,姥爷不依不饶,非要见见村里的农会主任杆子叔不可,展松叔阻拦不住,姥爷径直奔杆子叔家里而去,杆子叔得到消息,早就溜了。

姥爷就坐在杆子叔门口等,引来不少的人围观,姥爷像讲演一样,对着众人力陈杆子叔的不是,二爷爷劝他:“事情已经发生了,没有挽回的可能了,村里的事,大家是再熟悉不过,说了也是重复,到我家消消气儿,再说,我们要相信党和政府,一定会给一个说法的。”

展松叔陪姥爷来到二爷爷家,一进门二爷爷就拉住姥爷的手,一脸紧张地说:“我说翰林啊,你也是舞文弄墨的读书人,这样非常的形势,你可千万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什么见解,会惹事的。”

姥爷气哼哼的,没有吱声,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说道;“我还有什么可怕的事?闺女都死了,我还要怜惜自己这条老命吗?”对县里陪他来的那个干事:“这就是我们的新政府?这就是我们的新社会?”

干事低声安慰姥爷:“不是说过了嘛,这事将来肯定要有一个说法的,反过来说您老还是县政协委员,有参政议政的权利……”姥爷喘口粗气,仰天长叹:“什么权力,连自己的闺女都保护不了,天下有这样的狗屁权利?”二爷爷止住姥爷的话:“这话不敢乱说,以后在家里也不能说啊。”姥爷气愤地说道:“我倒是巴不得早死,省的看这乱世!”

余达颠颠地跑进来,见众人都在,小声对着展松叔:“有……有新情况。”“什么事,说。”展松叔提高着嗓门,有三分的不耐烦,狠狠地瞪着余达。余达说:“展翔……展翔婶儿回村来了。”

“什么?”展松叔吃惊,众人也都吃了一惊,二爷爷忙问:“有展翔吗?现在在哪儿?”

“没有,只有展翔婶和一个孩子,现在在村公所呆着呢。”“哦。”展松叔二爷爷低头沉思,几乎同时说道:“走,看看去。”说着话就要起身出门,二爷爷回头安慰我姥爷几句,让他在这好好休息,多住几日,几个人急匆匆走出门来。

展翔婶衣衫褴褛,静静的坐在村公所的门槛上,儿子依偎在母亲的两膝中间,地上放着一个桑条篓子和一根打狗棍儿,一看就知道是沿路讨饭回来的。

孩子名叫秋儿,在母亲的腿旮旯里呆得久了就坐不住了,挣脱出来去拿那打狗棍儿,在手里摆弄出各种耍把式的姿势,口中发出“嗨——嗨——”的吆喝声,展翔婶喝斥他,并不管用。

她们沿路乞讨,经过无数的村镇和集市,不乏看到打把式卖艺的艺人,秋儿自然学会了一些好奇的动作,他把棍子顶在下巴上,能让棍子久久的站立不倒,棍子动,人也动,差点撞进走过来的展松叔怀里,站立的棍子被展松叔轻轻取下,秋儿愣愣地看看展松叔,吓得一扭头又跑进母亲的怀里。

展翔婶见展松叔和二爷爷走过来,忙站立起身子。

二爷爷问她从哪里回来,怎么才回来,在外边过的好不好,展翔婶默默地流眼泪,说刚才回家一趟,不想自家的房子被分给他人了,想问一下村里还让不让她娘俩住这了,不让住的话,她就带秋儿出去谋生。

说话的空儿,住她家房子的贫雇农家的女人也赶来了,嘴里念叨:“我说妹子,哪有你这样的,到了俺家连一个笑脸都没有,像是欠了你两吊钱似的!”

见展松叔一直绷着脸,声调立刻变得柔和:“正好干部们都在,你们给评判这个理儿,这房子我们一没有偷二没有抢的,这可是我们分得的胜利果实,我说的对吧展松?”展松叔没有理她,寻茬和展翔婶说话。

那女人仍喋喋不休,二爷爷道:“行啦,我以为是你们两口子一砖一石自己盖的呢,回去吧。”

被二爷爷呛白了一句,女人灰不溜秋,扭头就走,嘴里嘟囔着:“不行,这事俺还要找杆子。”展松叔背后给她一句:“争房争地来劲啦,这是本事吗,有本事自己盖去。”

展松叔把展翔婶领回自己家,二爷爷和杆子叔晚上都来商议她们母子住处的问题,二爷爷说:“住原来的房子已经是不现实的事情了,终不能把人家从里面再撵出来。”他看看杆子叔道:“真不知你当初是怎么想的。”杆子叔低头不语,二爷爷又故意呛白:“反正你现在是一个人在家里住,要不然你搬出来,让她们娘俩搬进去?”

杆子叔道:“那哪成,我又不是地主富农,怎么能扫地出门呢?”

“那人家展翔是地主富农?你怎能把人家的房子给分了?”

杆子叔吱吱唔唔,二爷爷不再理会他,说道:“依我看,现在展强家的那么一套大房子一直空闲着,余升余杰两个小孩儿都还小,就让她们暂且住过去吧,房子久了没有人住,塌得快。”

展松叔点头:“这也好……也好。”

杆子叔道:“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让她娘俩住回自家的老房子,让那一户搬过去。”他所说的那一户,就是指住在展翔房子的那一户。二爷爷瞪杆子叔一眼:“是暂住,不是分果实!你是不是又想杀了展强的两个孩子?”二爷爷的话语像刀子,割到杆子叔心里,他没敢再说话。

我们家的房子有展翔叔的几倍大,展翔婶住到了我娘的大炕上,她不知道我们家里发生的事情,仅知道我娘已经死了。既然村里安排她住这里,心里想安心住下就是,我们家的房子,二爷爷做主也不会有差池。

莱阳战役打响之后,她就和展翔叔失散,好不容易活着逃出城外,不敢回余家庄,杆子叔的厉害她是知道的。带着秋儿一路艰辛回到娘家,娘家的成份也不好,老父亲天天被斗,最后被农会组织的贫雇农给活活打死,母亲吓破了胆,嘱咐她快些逃命,眼下贫雇农都杀人杀红了眼,说不定哪一天真会把性命丢了。

离开娘家后她就装哑巴,不与任何人说一句话,心说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了,既然不能回余家庄,那就走得越远越好,见有不少人去青岛,知道青岛在西南方向,于是一路讨饭填充自己和秋儿的肚子,向青岛方向逃难。

在四方一带遇到一户人家,专做缝补洗浆衣服为生,主人看看她人虽哑巴,营生倒还干净麻利,便收留了她们母子,只管干活吃饭,不发工钱,展翔婶觉得出门在外能这样就知足了,也算是有了一个安定之所。

做着洗浆的营生,自己身上的衣服也随着洁净多了,生活得以安定,天气渐渐转暖,展翔婶的身段和美丽容颜慢慢凸显出来,主人看看这女人比自己的女人要强好多倍,常常借故给她一些零用钱,她不知是人家的别有用心,于是更加勤奋,以诚心回报主人的恩惠。

谁知应了“无利不起早”的古语,这主人半夜竟爬到了她的床上。

展翔婶羞愧难当,又不想得罪于救她母子于困境的恩德之人,选择第二天起早悄悄离开,宁愿重新踏上乞讨之路。

主人发现以后迅速追赶,在半路上,主人乞求她的原谅,并诉说了自己没有孩子的苦衷,诚心希望他留下。

她原谅了他,但是拒绝留下,临别时他哭了,看上去真诚,她的眼睛也微微湿润,所以急急地离开了,她怕时间一长自己的心会软下来,因此没有给他回家为她取盘缠的机会,也没有给自己心软的机会。

他急急的第二次追上她,说:“不要在外边流浪了,现在局势已经基本稳定,没有了乱打乱杀的事情了,还是慢慢打听着回老家吧,人总要有一个家才算是安定。”

她信了,点点头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所见所闻,果然是稳定了很多,才放心地一路慢慢走回家来。

想着几年来的苦楚,思绪乱乱的,眼见时间到了下半夜,展翔婶毫无睡意,头痛的厉害,想到了展翔叔,心里说肯定是死了,只是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听人说死了也要埋一块好一点的茔地,后人才能有出息,可是那兵荒马乱的战场,成千上万的尸首,早不知被埋到哪里了,说不定也能被野狗吃了,矣!乱死了。

她下炕小解,因不熟悉我家的院子,左右打量,灰蒙蒙的院子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囵框分明,屋大人希,阴森森的,心里一阵阵害怕。

一个人影从前厅的房子上翻身下来,“嗖”地奔中厅而去。

展翔婶吓得头大如斗,差点喊出声来。

反过来想想,都死过几回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不死心,随后跟着悄悄走了过去,潜意识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这身影好熟识很亲切啊?胆子也忽然大了起来。

她看见人影进了中厅去的,于是漫步上前推门,门虚掩着,看看里边是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声响,展翔婶在屋子门口静静地站着,心说莫不是看走眼了?

很久很久,大约有半个钟头过去了,屋里没有一点动静,她着急,明明看见进来屋子,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莫不是真的遇见鬼?听说鬼身上都长着瘆人毛的,凡人没看见鬼的面目之前就会感觉害怕,怎么现在反而不感到害怕了?

回忆刚才的经过,看见了人影是真真切切的,那样熟悉,怎么回事,谁呀……猛地,她想到了一个人,他?是他……展翔,展翔的鬼魂?

展翔婶坦然了。

她整了整衣襟,心里念叨,展翔呀,你可真有灵性,为妻我刚回来,你就先知先觉地跟来了……

“展翔,展翔,是你吗?展翔呀,你出来好吗?让我看看你……”展翔婶在漆黑的屋子里轻轻地呼唤着,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坚信那身影就是自己的丈夫,坚信丈夫的鬼魂听到她的呼唤,一定会出来见她。饱尝了艰辛和磨难,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不就是一死吗?

“展翔啊,你出来吧,为妻宁愿跟了你去……”

女人就是那样的执着,丈夫是她终身的依靠,即使是鬼魂,她也宁愿去厮守,因为这鬼魂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她忘不了新婚之夜两人的真诚承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她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更相信老祖宗留下的这句代代相传的爱情誓言,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展翔婶坚持着耐心,一遍又一遍轻轻地呼唤:“展翔呀,你生是我的人,你死是我的鬼,不管你是生死,我不怕也不嫌弃,你出来呀展翔……”

记不得有几百遍,也不知喊了多久的时间,屋里终于有了声音。

“……是我……我……我没有死。”

展翔婶喜极而泣:“真的,你你你快出来让我看看?”

展翔婶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地下有响动,声音从地窖传出来:“……不要怕,我不是鬼。”很低,是展翔叔的声音,他怕吓着妻子。

展翔婶听得真切,是丈夫的声音,展翔叔更听得真切,是老婆的声音,他听了几百遍,终于确认了,从地窖里慢慢爬了出来。

真的是展翔叔,他从地下室出来了,和妻子见了面,长长的毛发像个猴子,展翔婶扒开他的脸,反复地看,“呜呜”哭泣起来。

魏老大死后,展翔叔仍然没有离开我们家的地窖,心惊胆战,更加谨慎地昼伏夜出去搞点吃的,白天则像只蝙蝠,藏匿得严严实实。

也许都是天意,命中注定展翔叔在我家地窖窖里藏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妻子的归来,而且展翔婶正好住进了我家。

之后的岁月,展翔叔一直没有离开这个地窖,从没有出过门,村里人都一直以为他早死他乡了。

直到70年代中期,一次偶然的机会,村里人才发现了他家的秘密,那时的展翔已是满头长长的白发和长长的白胡子,五十岁左右的人,却活脱脱的成了一个老囚犯。

展翔叔在地窖里自囚二十五年,得到了一个老囚犯的绰号,十里八村没有不知道的,也算是出名了,那时人们对“投敌”的概念已经淡泊,早已无人追究。

但是老囚犯仍事事时时谨慎,像哑巴一洋,一直活到80年带后期,无疾而终,惨淡的一生,给人们留下了一个荒诞的故事。

展翔婶意外见到自己的男人,心里激动,拉住展翔叔的手:“走,你回屋里看看我们的儿子……”

展翔叔警觉地缩回来:“不不,危险着呢。”

他吓破胆了,没有了从前的半点勇气。

诗云:自身禁锢廿五年,时空转换妄企盼。只因少小错一步,此生难识此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