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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1951年,接到上级的通知,大街上的从前的标语都被涂掉。从南到北一条主街,两边先是用石灰水涂刷了两遍,有一人多高,石灰水干了以后,破旧的街道显得整洁一新。

区里派来一个王老师,在墙面上描写标语,展松叔安排我和哥哥跟在老师后边用红土涂色,中午就跟着老师到派饭户吃饭,大约有四五天的时间,两边的墙体上写满了标语:“抗美就是援朝,保家就是卫国;清除亲美的错误思想;反对美帝国主义;反对美帝国主义侵略我国台湾的暴行;唇亡则齿寒,户破则堂危”等。

王老师写的宋体字大方整齐,我和哥哥涂抹的也很认真,完成任务回头一看,很是好看,新色新字新词语,把一条街粉饰的跟过年一般。区里的领导郝书记等人和村里的干部顺着大街走了一趟,都不住的点头称是,只是到了末了,郝书记看着一条标语出神,眉头邹起老高,众人纳闷,她用手指着最后一条标语:“唇亡齿寒,户破堂危,这句不对吧?”王老师说:“哦……这是成语,因空间不够用了,所以“则”字删了,但意思是一样的。”

郝书记的脸色立刻就变了,红红的、嘴皮厥得老长说道:“胡说八道,这怎么能一样呢?有‘则’字属因果关系句式,无‘则’字就很难说了,这‘户破堂危’看起来也可以当陈述句来理解,什么意思?讽刺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嘛!”

王老师是脸唰的一红,低头不语,众人也都尴尬的没有话说。郝书记说:“算了,用石灰水涂了,重新写上就是了,这次可要计算好了,别再写不开,被人抓住把柄就麻烦了。”

王老师不住地点头,称是是是,郝书记检查完就走了。王老师本来也准备跟着郝书记回去的,因为要重新改写那一句口号,只好留下。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请回家吃饭,他带着我和哥哥到村公所转悠了一圈,人影也没有看见一个,知道今天的饭八成是要黄,弄不好是杆子叔故意为之。

派饭的事都是由杆子叔负责的,刚开始是杆子叔都跟着王老师和我们一起去吃,后来看看每家管饭的户都有嫌人多的意思,但碍于杆子叔当村干部,当面都说不出口,王老师就把这事悄悄跟展松叔说了,展松叔上心,又挨户叮嘱了一番,有了第一户不请杆子叔的,就有了第二户,其他的人也就悄悄地跟着不请他了。杆子叔气在肚里,显在脸上,上午郝书记批评王老师的时候,杆子叔也在场,脸上写满了得意,眉间飞扬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后来见郝书记并没有深究,脸色又显得沮丧。

“王老师,到我们家吃饭吧,我家肯定有饭。”哥哥对王老师说,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我想起殷花婶曾多次的念叨:“你们两个,天天跟着人家王老师到乡亲们家吃饭,找个机会也把他请到咱们家,娘替你们报答人家一回。”我接着哥哥的话

茬也央求王老师:“是啊王老师,咱们一起回我们家吃吧,我娘说了好多次要请您到我们家吃饭呢。”王老师微微笑笑,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点头同意,跟我们一路回家。

走到门口,哥哥就高声喊着:“娘,王老师来咱家吃饭了!”殷花婶答应一声,嘴里说着:“好啊,快请进屋吧。”人就随着声音走出来,一抬头与刚走进院子的王老师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同时愣住了,殷花婶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王老师,许久,磕磕巴巴的问道:“……您是?”“是,是啊……你是殷花?”殷花婶一边点着头一下子流出泪水来。

原来这王老师和殷花婶都是东门外人,王挺、殷花婶、我娘同属叔伯兄弟姊妹,他早年间和我的两个舅舅一同出门到青岛读的书。论辈分我和哥哥应该称他舅舅,殷花婶说:“你们两个就认了舅舅吧。”王挺说:“那你也是正儿八经的姨姨的。”殷花婶点点头,马上摇了一下:“别,他们都已经叫我娘了!”说着话的空儿,眼睛又湿润了。我和哥哥相互看了一下,明白了一些,难怪殷花婶对我和哥哥这样好。

吃完饭,余贵在门外喊着我和哥哥的名字,问王老师在不在,说是展松叔在村公所等着我们,王老师和殷花婶说了几句匆匆出来,我和哥哥跟在后边,一路直奔村公所。

老远就听见有人在争论,声音高高的,像是杆子叔,“什么烈士!攻打莱阳城的时候,他明明是和老婆孩子一起去逃难的,有老寨山那边农会的证明,怎么这会儿就成了烈士啦?”“哦,这回怎么说人家是逃难了?你不是一直说人家投敌吗?你怎么处的人家老婆孩子的死刑都忘记啦!现在是县里转来的部队上的烈士证书,你怎么解释吧!”是展松叔的声音。

听不懂他们在争论什么,我们径直进得屋里,展松叔见王老师进来,也不言语,把方桌上的一个红色本子直接递给他:“王老师您看看,这是不是我们村余展强同志的烈士证书?”王老师接在手里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说道:“是的,这还能有假。”

杆子叔瞪他一眼:“大大的字你都能搞错了,小小的字你就能认得准?”王老师看了一眼展松叔,微笑一下不再说话。展松叔又拿起另一张纸递给王老师:“您看看,这信件。”王老师看完信件,又看了看我和哥哥,对展松叔和杆子叔说道:“县里刚刚建立了一所烈士子弟小学,这是县委的通知,如这两个孩子在入学年龄,务必送去入学念书。”“什么?”杆子叔的声音很高,明显的带着气愤:“还要去读书?”“是的,这是县委的通知,通知里还说,让村里安排得力干部亲自送到学校。”王老师还要说什么,被杆子叔打断:“行啦,还真成功臣啦。”展松叔表情是严肃的,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杆子叔说道:“当然是功臣,我们有责任保护好功臣的后代,你觉得不应该?”杆子叔把头转到一边,没有吱声。

爹爹死了,死在了朝鲜战场上,那时我们的心里是麻木的,只是遗憾没有机会给他述说家里的变故了,没有机会向他诉说娘是怎么死的了,至于其他的,也并没有感到有多么的悲伤。

杆子叔很歪歪,死活不同意我和哥哥同时入学,说村里这样的事、这样的家庭不止我们一家,展松叔让他列举出来,杆子叔把每家每户念叨了半天也没有举出来,最后他说出皮匠女人的闺女翠屏也到入学的年龄了,没有亲爹的孩子怪可怜的,最好是让我和哥哥下来一个,让她顶个名额,展松叔轻蔑地笑了一下:“这条件

是县里规定的,通知是县里点名请客下来的,还能由着我们胡来?”

杆子叔拧着脖子就是不同意我们上学,拖拉了几十天,直到子弟学校来了人,要直接带着我们哥俩走人,还是二爷爷和展松叔同时出面,说明了皮匠家的情况,询问来人:“可不可以让翠屏一同入学念书?”得到的答复是,两个月以后,可以由自己交学杂费入学念书。杆子叔总算保住了脸面,答应和展松叔一起送我们进城入学。

殷花婶给我们缝洗了衣服,还烙了很多的饼,用包袱系好,把我和哥哥先送到二爷爷家,给二爷爷磕了头,二爷爷眼里含着泪,嘴里笑着,挨个拉我们起来,说道:“好了,还是共产党好啊,到那儿好好念书,长大了有了出息,一定要听共产党的话,记住啦?”

我和哥哥点头,二爷爷喊来二奶奶:“快点,把我准备的钱取来。”二奶奶答应着,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叠钱塞到我的手上,我不接,说国家供我们念书,不用花钱的,二爷爷像是生气:“拿着!”我乖乖接了。展厚婶走过来,将手绢里包的钱塞进哥哥的衣兜:“婶子的一点心意,你们一定要好好念书争气,给你爹妈争气,懂吗?”我们不懂,但是还是都点头说:懂了。”

二爷爷和殷花婶一起送我们,到了展松叔家,展松叔正在换新衣服,杆子叔也在,见我和哥哥穿着整齐,展松叔笑了:“哦,还真像两个学生呢。”

杆子叔也笑了,眼神不太自然,他特意套了自己的骡子,车已经栓好。

二爷爷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套上了这畜生,不老实的。”杆子叔笑道:“没事的,这一段被我管好了,老实得很呢。”

“哼,闲了半年的二马子,还会老实!”

这骡子是杆子叔分的果实,是村里出了名的坏牲口,生性暴烈,套车耕地不靠谱,只有二爷爷能使得住驯得服,用它套车送我们进城,二爷爷显然不放心。

展松叔笑着:“没事,我和展林哥俩人降不住一匹二马?”二爷爷不再说话,背着手到门外去了。

八点多钟,大家都上了马车,向村口走,村里的街道上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翘首看着马车上的我和哥哥,我第一次感觉被人注视的不自然,假装不在意,但偶尔看一眼人群,见二奶奶也在中间,好几个奶奶老眼里含着泪。

有人窃窃私语和感叹:“可怜的孩子,这回好啦,……还得是共产党啊。”车子就要出村了,听到二爷爷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升儿、杰儿,下车给乡亲们磕个头吧!大伙在送你们呢。”

杆子叔停住了马车,我和哥哥乖乖地下车,对着送出街口的人群,作揖下跪,慢慢地磕了三个响头,我的额头每次真真地接触到了脚下黄色的泥土,鼻腔里猛地窜进一股泥土的芬芳香气,顺着鼻孔直往上涌,一直冲到眼眶,泪水,不由自主的就在眼窝里越集越多,根本止不住,想起几年来家里所发生的事……,我要上学啦,娘,娘呢?娘应该就在这人群里的呀!爹,爹爹呢?爹爹已经死在了朝鲜?朝鲜是个什么地方?……眼里的泪水像打开的闸门,哗地流出来,随之,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里的梗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哥哥也是早已控制不住,哇哇地大哭了。

殷花婶从人群里挤过来,一手一个扶我们起来,擦掉我们的眼泪:“孩子,好好念书。”她的声音是梗咽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我和哥哥双双跪倒在地,给殷花婶磕了三个头,她俯身把我们搂住,我们把头深深的埋在她的怀里。“娘,娘……”我们深情的喊着她。殷花婶颔首应着,起身拉我们上了马车。

二爷爷在人群前边,摆摆手道:“走吧,走吧……”眼泪也控制不住,流出来。

马车开始前行,泪眼里模模糊糊,余家庄的群山逐渐退去。

诗云:泪眼谢乡邻,闭目思双亲。今日离别去,何时听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