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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马车走出余家庄三四里路,迎面遇上骑马而来的区通信员,通知展松叔到区里开会这样,展松叔就不能亲自送我们进城,只能顺路到区里。他叮嘱杆子叔一定要把我和哥哥安全送到学校。杆子叔笑道:“放心,到区里你就下车。”

离开鹤山区大院时,郝书记匆匆赶上来,特意看看我们哥俩,对杆子叔笑着说话:“展林那,俩孩子是烈士的后代,你可一定要高度负责,把他们安全送到子弟学校!”“郝书记,看你说的,咱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吗?”杆子叔狡黠地笑着,瞥了郝书记一眼,将鞭子在骡子屁股上轻轻的一扫,马车便“咯吱咯吱”向前滚动。

时值初春,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和哥哥坐在木头做的车斗里,随着马车极有频率的咯吱声,不一会儿便来了困意,迷糊上了眼睛。

“要睡觉啊?”杆子叔回头大声问道,“那你们就睡吧,到县城还要好几个钟头呢!”我们正困着,没有吱声,顺势把眼睛闭上,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朦朦胧胧,我梦见了娘。

在我们家的老宅子里,娘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花大襟上衣,显得格外得体。她笑意盈盈的,正在灶上做着饭,转头对着我喊了一声:“杰儿,快找你妹妹过来吃饭。”我没有动窝,心里想妹妹不是送人了吗,娘您怎么不记得啦?“听见没有?叫你妹妹来!”娘声音高了起来,我忙着跑上前悄悄提醒她:“妹妹送人了,你不记得啦?”“说什么呢你!”娘生气地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疼得我“啊”一声,躲开,回到哥哥这边,心里委屈得想哭。

娘不再理我,吩咐哥哥:“升儿,你去找妹妹去!”“娘,妹妹不在家。”哥哥怯生生地看着娘,唯唯诺诺的支吾着。“当然不在家,在家还用你们出去找?……快去!”看看娘真生气的样子,哥哥起身顺势溜出门去。

娘狠看我一眼:“你就是不听话!让你们好好看护妹妹,怎么还能看护不住?

出去找去!”

“娘,妹妹真是送人了,是你忘记了。”我极力辩驳着,希望娘想起来。娘不理我的话茬,仍埋头做着饭。

“娘!没有找着妹妹,可是,我找着我弟弟啦。”哥哥突然站在了门口,手牵着弟弟的手,脸上泛着微笑,两只眼睛喜滋滋地看着娘。娘愣了一下,笑盈盈把弟弟抱起来,亲了一口。转头对我说道:“你杰儿,就是不听话,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说完,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牵着哥哥,向门外走去。

“娘!——”看看娘就要走出门去,我拼命的地追赶出来,娘没有回头,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叫声,任我拼命的追赶,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感觉距离越来越远。

天空响起了惊雷,一个接着一个,把我的哭喊声全部淹没在雷声里,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淋湿了我的脸颊和眼睛,最后几乎看不到娘和哥哥的背影了,我一屁股瘫在地上,绝望地哭喊:“娘啊——!”

雷声一阵紧似一阵,震得我头昏脑胀,看看四周,雨水拍打着树木和大地,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闪电光里,我看见我们家老宅的正堂轰隆隆地坍塌下来,一支大梁的梁头斜斜的插在废墟里,另一头呼哧哧朝我迎面砸落下来!我想闪身躲开,但是两腿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情急之中,我绝望地惨叫一声“啊——”

梦中惊醒,原来是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车子的颠簸使我头昏脑胀,晕头转向,只见杆子叔在拼命的吆喝那骡子:“吁——,吁——!”奈何无论怎样的吆喝,这骡子仍然的狂奔不止。此时的我,已经被这危急的情景惊呆,挣扎着想坐起来,两条腿被哥哥压得结实,哥哥仍然在睡梦之中,我喊他、掐他,哥哥醒了,惊愕地看看我,也被这险情吓得目瞪口呆。

“惊马了!你们抓牢啦!抓牢啦!”杆子叔一边对我们喊着,一边招呼着骡子:“吁——!吁——”

杆子叔的“吁”声并没有使车子稳下来,那骡子倒是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路疯狂奔跑着、狂跳着……,车子在颠簸与碰撞中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猛地掠过一块巨石,车身的一边突然飞到空中,车轮在空中向前猛插,眼见着整个车身堪堪要翻,又突然正了下来,颠得我心肺要拽出来一般的疼痛,我看到哥哥也用手捂住胸口,一脸痛苦的表情。“叔!跳车吧?”颠簸中,我大声征求杆子叔。“不行!那还不得摔死的!”杆子叔继续吆喝着牲口,他坐在车辕的左边,牢牢的拽着车刹子,但这刹子显然已经坏了,对于疯了一般的骡子来说,已是毫无用处。

“抓牢了,这畜生跑累了就老实了,凭它疯吧!”杆子叔声音大大的和我们说着话,又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给自己壮胆宽心。

马车在狂奔中上来一个长长的山坡,骡子可能是真的疲惫了一些,速度明显慢下来,杆子叔笑了一下:“看看,该老实了吧?”他长长地“吁——”一声,谁知“吁”字的声音未完,那牲口一声嘶鸣,两只前蹄腾空而起,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儿,差点把我们三个从车上掀翻在地,车子便直朝着下山的长坡癫狂而去,由于下坡,车速明显快于骡子的速度,车辕在颠簸中不断的刺激着骡子的身体,车体发出隆隆的声响,不断惊吓刺激着骡子的神经,下坡的速度愈发加快,车子似乎定要超过骡子,当时,即使骡子真的想停,也很难停下来了。

山坡底部有一个岔道,是通向莱阳县城和老寨山的分岔,右拐是去县城,左拐是去老寨山,中间是一个形状象裤裆模样的石头湾,人们俗称叫它裤裆湾,这惊疯的骡子在马车的惯性作用下沿山坡疯狂而下,看看到了山底,杆子叔知道裤裆湾的险要所在,勒缰左拐,意在这样弯度比较小,容易避免车子被甩进湾底,然而,那骡子却偏偏来了犟性,强扭头颅向右拐弯,一切的不幸,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

我明明看见骡子已经拐过了弯儿,却偏偏是把我和哥哥坐的车厢甩到了沟下,这样,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骡子的叫声,马车、骡子、我、哥哥、杆子叔一齐跌进了裤裆湾!——随后,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从昏迷中醒来,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头上、脸上、身上的血已经凝结,嘴唇发干,浑身发冷。我和哥哥被车厢死死的扣在碎石上,杆子叔被摔在车辕的前方,满脸是血,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迷了,反正一动不动。

我摸摸身边的哥哥,不动弹,喊一声,也不答应,仔细摸摸,吓了一跳,哥哥已经没有了呼吸!

“哥!哥!……”我忘记了浑身的伤痛,拼命地呼喊着,拼命地摇曳哥哥的头额,但是,哥哥始终没有醒来。

杆子叔醒了,是被我的呼喊声叫醒的,他呼哧呼哧的,艰难地爬过来,帮我查看了哥哥,说道:“不用喊了,死了。”

杆子叔摔断了一条腿,骨头茬都露出来了,他再也不能动弹,问我:“你,还能动吗?”我试了一下,感觉还行,点了点头。“那好,你……到路上去,等着行人,求人救我们……在这裤裆湾里,……死了烂了不会有人知道的……”我点头,试着从车厢的后部爬出,听到杆子叔在后边说道:“看一看那骡子,活不?”我看看车辕的半截被刺进骡子的肚子里,肠子流了一地,对杆子叔说:“死了。”

杆子叔对着我摆摆手,声音微弱:“去……去吧。”

夜幕降临,四周是漆黑的山峰,疼痛、饥饿、寒冷、恐惧袭上心头,在绝望中等候了足足有两个钟头,没有见到一个行人,我默默索索的又回到了沟底,叫杆子叔一声,没有回应,一直摸到他的身边,叫了几声,终于醒来。

“没有人。”我说,“没有人你就下来?”杆子叔生气的声音。“那……不下来怎么办?”“妈个**!”杆子叔骂了一句:“下来是等着死,上去是等着活!滚回去!”我没有吱声,默默地向回摸索着。“慢着,回来。”杆子叔又喊道,我转回身来,听见他掏衣兜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半天没有掏出来,他又对着我:“过来,这……有洋火。”我按着他的指点从他身上掏出了一盒火柴。“去吧,把上边的山……点上火,也许我们能活。”我惊愕,站着不动,他火了:“快去!”

熊熊烈火真的燃了起来,映红了整个山峰,来了很多救火的人,我们得救了。

但杆子叔一直昏迷不醒,大家看时,见伤口处仍流着血,急忙用布条扎住。

哥哥被确认死了,我和杆子叔被人用担架抬着向莱阳城里走,忽忽悠悠,觉得是似梦非梦,哥哥死了,就这么死了?是娘叫他走了吗?我隐隐约约记起,马车即将摔下悬崖的霎那间,哥哥将我的额头抱紧在他的小胸脯内,哥哥是为了保护

我?天哪!

这车祸发生的蹊跷而又惨烈,我百思不得其解,那骡子怎么会疯到那样,杆子叔都“吁”不住它也拦不住它。

两个月以后,展松叔派余贵来子弟小学给我送来一些物品,同时也把皮匠家的闺女翠屏送到学校读书,临走,余贵悄悄的叮嘱:“往后,事事防着一点人。”我疑惑,余贵说道:“那,那骡子是被杆子叔驯出来的,刁着呢,听到‘吁’字就狂跑!”听了余贵的话,我的心里急灵灵打了一个冷颤,但,只能是更加的疑惑和迷茫了。

诗云:谜中谜费我心力,悲中悲害我心智。奈何人间多般苦,血泪斑斑断魂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