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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哥哥的死给我内心留下了很深的痛,在莱阳烈士子弟学校读书,有大半年的时间一直沉浸在恐惧与伤痛之中。

在这里,只有和翠屏有着最亲近的感觉,她比我长两岁,论辈分我得称她姐姐。

其实,她的命也挺苦的,爹死了,跟着妈妈嫁到余家庄,后爹又死了,找来了一个皮匠爹,没打没闹的,皮匠却老是不回家,这边的杆子叔却成了她莫名其妙的爹。

星期六放学,她把我喊来,要我陪她回一趟老家,我懒惰,打怵走那七八十里的路,更何况我对余家庄从心底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纠结。翠屏生气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求不动你啦?”我知道他是惦记着体弱的母亲和腿伤没有痊愈的杆子叔,回家是要推石磨,给他们磨一些苞米面。

打记事起,就知道推石磨是最令人头痛的事,家家户户在厢房里按着一盘圆圆的石头磨。粮食打下来之后,男人们就算是交差了,把粮食磨成面粉,再用粗箩细箩分出等级,再把生的做成熟的,一应杂活全都是婆娘们的营生。富裕一点的还好,养着牲口,把牲口套上磨道,用黑布蒙住牲口的双眼,吆喝一声牲口就动了,牲口顺着磨道整天的转圈。娘们则再忙活别的去。贫一点的,老婆孩子就都成了磨道上的驴,不干也得干,全家老少若干张嘴等着吃饭呢。更有那穷一点的,自家连一盘石磨都没有,逼得娘们东门出西门进的,赶着别人不用石磨的空儿,磨一些面粉。可是,谁家的磨盘顶上都堆着一两升待磨的粮食,婆娘只好先把人家的粮食磨完,打扫干净,再磨自家的粮食,出了冤枉力不说,最后还要笑脸相谢,临走留下一些自家的麸皮,给人家当牲口的营养饲料。

石磨是家产中的硬件,为了它,父子兄弟分家时伤了和气者有之,夫妻大打出手者有之。

爷爷曾经讲过一个故事,余贵的爷爷打小就右手残废了,是因为五岁上那年,和他已经成家的哥哥分家,哥哥想要家里唯一的一盘石磨,老爷子处于老家里人口多的缘故,死活不同意,前来给他们分家的人无奈,想出了一个办法——抓阄,于是画了两个阄儿,分别丢进两个磨眼儿里,让哥俩分别去抓;哥哥先抓了,上写着“磨”字,心里高兴。待五岁的弟弟上前抓时,一不小心那阄儿串进了石磨缝里,于是,哥哥撬起石磨,让弟弟伸进手去摸阄儿,只听“砰”的一声,石磨落了下来,哥哥松手啦,落下的磨盘把弟弟的小手砸得血肉模糊。

分家的人见此情景,慌忙拿过哥哥手里的阄儿:“既然老大抓的是‘磨’字,那另一个阄儿肯定是‘无’字,算了算了,快去医孩子的手要紧!”

谁曾想当郎中掰开弟弟是小手,见到他手里已经握着一个被血迹染红的阄儿,展开看看,上面也是“磨”字!

这故事我们当年听得入迷,爷爷说石磨是“白虎”,凡是动用了凿子的石头都属“白虎”,争不得动不得,在“白虎”面前不得争执、不得斗殴,否则不伤也残。

半夜后我和翠屏赶到了家,翠屏娘从锅里端出早已备好的饭,让我们吃了早早歇着,以资明天有劲干活。杆子叔也醒了,没有下炕,咳嗽两声道:“早点歇着吧!”

我的脚掌开始钻心的痛,点上油灯看时,每只脚下有两个大大的血泡,心里一阵怨恨:翠屏姐,你何苦喊我回来,疼死我啦!我戳了她一下,将脚下的血泡呈给她看。翠屏朦胧着双眼看了一阵,找来一个大号的锥针,对着血泡“扑哧”一下扎进去,一股黑黑的血水立刻冒了出来,四个血泡流出四股血水,顿感轻松无比,但是时间不长,等到血水流完之后,血泡瘪了,血泡的死皮跟里边的嫩肉贴到一起的时候,针刺般的疼痛一直折磨了我大半夜,翠屏也被我搅得睡不安稳,烦烦地道:“早知道这样,才不叫你回来呢,娇气样儿!”

天蒙蒙亮,就被翠屏喊起来。

翠屏家的石磨很大,每一片足有半尺多厚,这样的石磨必须要两个人才能推的动,从前都是杆子叔套上骡子来拉的,眼下那骡子已经死了大半年,翠屏娘的身体日趋虚弱,杆子叔的腿也没有痊愈,扔不下拐杖,这磨面的事,就着实的落在了翠屏的身上。杆子叔给她规定,每两个星期必须回家磨一次面,她回来了几次,那石磨太沉了,但是又不得不回来,这次叫上我,自然有她心里的小算盘,想到这,我心里别扭着,怎么也记不起杆子叔的半点好处。

石磨上栓一根木棍,木棍上再栓一根绳子,翠屏推着木棍,我拉着绳子,就这样围着石磨不停的转圈。

大石磨发出“呜呜”的声音,似在哭泣,又似在诉说,苞米面儿顺着上下磨缝的沟儿,不停的流淌着滴滴叭叭的细流,像是流着干涩的眼泪。这是我读书后第一次回老家,也是生平第一次推磨,脚底钻心的疼痛使我每走一步都如同承受酷刑,一股说不出口的幽怨由心而生:我头一趟回家,该去看看我的二爷爷,该去看看我的殷花婶,该去看看展松叔,怎么神使鬼差的在这当起了拉磨的驴了!

翠屏说:“咱们这样干到下午两点,正好返回学校,两不耽误。”“什么,……两点?”天哪,两点以后的这七八十里路可怎么走呀!

“我受不了,脚疼!”我赌气对翠屏说。“你是男子汉,吃点苦就不娇气了。”我不爱听翠屏的话,一边拉着磨一边和她辩驳,我说:“翠屏姐,你干嘛要听杆子叔的?他又不真是你的爹。”翠屏向后缕一下头发,像个大人似地拢着磨上是苞米:“他照顾我娘,还供我上学读书呢。”

“那你的皮匠爹呢?”“他也不是我的亲爹,在外边根本不回家,他不管我们。”听得出翠屏是护着杆子叔的,但我心里气愤,嘴里不停的嘀咕着:“哼!他杆子又有什么好?我们家就是被他害惨的呢。”“不许你这样叫,懂不懂?”翠屏压低声音瞪我一眼。“怎么啦?就叫!杆子杆子。”我赌气似的叫着,心里解气,脚下也就不那么疼了,嘴里不断的发着牢骚:“他从来就没有做过什么好事,哼!偷鸡摸狗扒坟子,害爹害娘害旁人,断子绝孙老绝户。”

翠屏没有回言,只是喝我住口,我偏不听,一个劲的嘟囔着,猛地一抬头,见杆子叔直苗苗的站立在门口,他拄着一个单拐,身子的另一半倚在门框上,两只眼睛像鹰一般怒视着我,眼神相对的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收回目光,再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杆子叔已经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都听到了什么,心里“砰砰”地跳个不停,不敢抬头,只能默默的等待他的惩罚。

“妈、的、个、**——!”杆子叔从牙缝里一字一顿的骂声出口,拐杖也顺势从我的头顶落了下来!我惊慌失措,抱头就跑,忘记了套在双肩上的绳子,被猛地弹了回来,身子反转,被翠屏手里推前进的磨棍碰在嘴上,只感觉一股凉气由嘴巴“嗖”的一下冲到脑门,顿时天旋地转,两腿发软,只是听见翠屏大声呼喊我的名

字:“余杰!余杰——!”后边还有杆子叔的叫声:“杰儿!杰儿——!”我无力回答,瞬间就昏迷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是躺在二爷爷的炕上,想想这石磨还真的是“白虎”,感觉后怕。二爷爷在不停的训斥杆子叔,翠屏也在不停的埋怨:“你怎么可以这样!万一打坏了可怎么办,明天老师还要点名呢!”

“我只是想吓吓他,又没有要真打的意思。”杆子叔低头嘟囔着。

二爷爷说:“行啦!你心里有半点好心眼也算是烧高香了!”说着,在鞋底把烟锅嗑了:“你呀,到老也只能像这锅烧靠了的烟灰,叫‘罢烟袋’!”

杆子叔的脸色铁青,很是挂不住。展松叔道:“不早了,我套车送县城医院看看,看好了就手儿上学,两不误,叔您看?”

二爷爷点头,又转向翠屏:“闺女,杰儿……你要照顾好啦。”

上路的时候,时值下午三点多。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嘴唇才勉强能张得开,翠屏终于笑出声来,说:“这回可好了,会张嘴,就饿不死人了。”

只是我的门牙掉了两颗,很难为情,不敢说话也不敢笑,医生说只能待一个月以后装上假牙。

后来我对翠屏说,多亏那天受伤了,才坐上了展松叔的马车,不然,真不知怎么走回县城。

翠屏说这代价也太大了,但是我一直觉得值,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回去推那个令人心怵的大石头磨盘,杆子叔也没有为此追究和发火。

诗云:风催嫩芽身心残,谁怜小年多劫难。纵有菱角早磨平,压抑深处恨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