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觅岁月(4)

四、日战沿山渠夜战友谊江

觅桥大队女社员傅爱仙挑着两只土箕跨出门槛的时候,再 次回过头去,她看到,在堂前的那只摇篮里,刚刚喝了奶水的儿 子已经睡着了,这个昨天还在娘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也不会想 到,在今天长长的一天里,他的身边,再也不会有母亲温暖的身 躯偎着他了,当他饥饿时,也不会有甘甜的乳汁流入他的小嘴 了。想到这里,傅爱仙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时,外面集合的哨子 声响了,于是,傅爱仙咬了咬牙,一扭头,跟着同大队的社员,朝 4里外的友谊江工地奔去。

热火朝天、人流如织、红旗猎猎、歌声瞭亮的范洋江改道和 友谊江开挖工地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海洋,可以这么说,任何一 个来这里的劳动者,只要他一进入工地,就会被这里的气氛所 感染、所激动。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他们在这里所挑的每一 担土,抬的每一块石头,不仅是为他人,更是为自己。对此傅爱 仙应该有切身的体会,觅桥大队的土地曾有连续3年遭洪水淹 没颗粒无收的历史,当时全大队的社员连过年时蒸年糕的米也 没有了,而这是浙东一带的老百姓在过年时最重要的食物啊。 可是,对于一个连喝稀粥的米也保证不了的家庭来说,哪里还 有多余的米去蒸年糕呢?没想就在这时候,傅爱仙的母亲从联 江公社给女儿挑来了一篮年糕,这个在往年根本不值一提的小 事在当时竟引起了整个览桥大队社员的集体性羡慕。而向来 默默无闻的农家妇女傅爱仙,也着实风光了一回。这事虽然已 经过去多年了,但傅爱仙的心里却一直记着这件事,范洋江改 道和友谊江开挖工程开始后,她这样想:曾经因为水灾而经常 颗粒无收的蒋家山、花坎大队的社员为了过年能吃上年糕,开 始了范洋江改道和友谊江挖掘,别的忙我帮不上,去挑几担土 总是应该的。就这样,她在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就挑着土箕,来 到了工地。

令傅爱仙想不到的是,她在工地上只干了两天,就被王志 良“赶”回家中。这位范洋江改道的总指挥不知从哪里得到的 消息,那天她一上工地,王志良就出现在她的眼前,连吼带斥地 说:“哪有你这样的女人,刚生完孩子就往工地上跑,孩子怎么 办?你自己身体垮了怎么办?难道这么大的工地就缺你一个 人吗? ”说着便对身后的大队干部说:“马上把她送回家,产后不 满月,不准往工地跑! ”傅爱仙想争辩几句,王志良板着铁青的 脸吼道:“难道要我送你回家! ”这是一个充满着忘我精神和献 身激情的年代,在当下这个充塞着自私、利己、贪婪和物欲至上 的年代,这种精神和激情已经很难被人理解和接受了,但这就 是那个时代的烙印,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的财富, 尽管有的人并不想继承和接受这一笔财富。

王志良无疑更是一个充满这种忘我精神和献身激情的人, 从工程开工到现在,他的身影几乎从未离开过工地,在范洋江 改道工地现场有他,在友谊江开挖工地现场有他,在建桥基的 抬石队伍中有他、在滴水成冰的夜晚跳下水去用身体堵缺口的人群中有他……他那件冬天穿的棕色破棉袄和春秋穿的旧军 装、还有那块一年四季永不离身的黑色土造搭肩布,几乎成了 他身上的标志性服饰。如果要在工地密集的人群中寻找他,不 用去看他的脸,只要见到这些服饰就定能找到他。

而当沿山渠工程开工后,王志良更成了一个像陀螺一样转 起来就停不下来的人。因为两个工程交织在一起,而且都不能 停下来,怎么办?再要增加民工又不可能,王志良说:“这样吧, 日战沿山渠,夜战友谊江,坚决把这两个工程拿下来。”就这样, 在这两个相距约一公里远的水利工程中劳动的成百上千个民 工,就像是准时的潮汐一样:在白天时涌向沿山渠工地,到了晚 上后,就涌向友谊江工地。

生活的清苦和劳动的艰辛是现代人很难想象的。一位当 年参加过友谊江开挖工程的亲历者告诉笔者:在两个工程施工 最紧张的时候,他们一天差不多要干十四五个小时。白天他们 要在约2500米长的沿山渠打洞、放炮、抬石、清渠。晚上则要 去友谊江工地上挖泥、挑土。每天吃的不是白米饭加霉干菜, 就是咸菜加白米饭,就这,还常常吃不饱,要用番薯、六谷(玉 米)等杂粮代替。如果有谁从家里带来两块咸猪头肉和一只咸鸭蛋,那在工地上,几乎可以成为一件新闻了。

身为两个工地“三军统帅”的王志良吃的与大家也差不多, 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一般民工吃得好。王志良不喝酒,但嗜 烟。一般情况下,他一天要抽一包“新安江”,当时有句顺口溜: 县委书记“大前门”,公社干部“五一”牌,大队干部“大红鹰”,小 老百姓“伸手牌”(即买不起香烟讨的意思)。王志良当时每月 工资35元,如果抽2角9分一包的“五一”牌,每月差不多要9元 钱,如果开会时控制得不好,分发的香烟多了,一天一包的定量 还要突破,也就是说,每月抽香烟的钱要超过10元,余下的25 元,他要吃饭,要养家糊口,要交3个孩子的学费……因此,对 他来说,哪怕是多花1元钱,也是要认真考虑的。故此,他只好 抽档次低一些的“新安江”,“新安江”每包2角4分,按每天一包 计,每月约7元5角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在抽烟上 花的钱太多了,于是,他只好从自己的伙食费上抠,他在滨觅公 社食堂和后来在汤浦公社食堂吃饭时,每次最后一个买饭菜的 一定是他。一是他工作忙,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排队和聊天 上,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可以挑一些较便宜的蔬菜吃,而通常在 这时候,那些较好的荤菜,基本上已经卖光了。如果在家里吃饭时,王志良就会与妻子云花商量好,早饭和中饭吃得稀一点, 晚上稍为干一点,这一是可以省点粮食,二是也可防止小孩晚 上尿床。

在友谊江工程和沿山渠工程开工时,王志良的伙食基本上 采取两种办法,一是自己带米在工地蒸,二是到工地旁边的花 坎村的叶正金家搭伙。这一个时期,他吃的伙食似乎比在公社 时更差,因为在公社时,一是劳动强度没这么大,二是实在馋的 时候可以调节。加上有时回觅桥家里时,他的大哥,见他回家 来了,就会扛上自己编织的一只竹笼子,到村旁的小河浜里,给 他捕点河鲜回来改善生活。而在工地里,条件就差多了,只能 将就着应付,有什么吃什么。至于在叶正金家搭伙,因为王志 良这人对己极严,每当看到叶正金娘要为他炒个鸡蛋什么的, 他就会到厨房去夺叶正金娘手里的筷子,坚决不许给他加菜。

叶正金娘说:“王书记,你工作这么苦,担子又这么重,不能 老像我们一样天天吃萝卜青菜,你得增加点营养啊。”

王志良笑笑说:“人是铁,饭是钢,只要饭吃得下就行。"

然而,没多久,王志良就感到饭吃不下去了,原本肚饥时吃 一大铝盒饭还不够的壮劳力,有一天,竟感到肚皮发胀,见了饭 要恶心、想呕吐了。一开始,王志良也没在意,既然吃不下,就 少吃点,或者干脆就不吃,但“日战沿山渠”的石头还是照样抬, “夜战友谊江”堵缺口时还得带头往下跳。而当夜深人静民工 们回驻地休息时,夜里的巡逻任务还不能少,因为有一段时期 来,王志良发现工地上的有些材料有缺少的迹象,他估计有可 能被附近的村民偷走了。因此便决定每天晚上要巡逻。虽然 这种巡逻既不用挑也不用抬,但却是十分辛苦的,因为白天黑 夜干下来,人累得一躺下就再也不想爬起来,谁还有力气再到 工地上去巡逻。王志良说,我就住在工地,这巡逻的任务我来 完成。后来有其他干部要来替他,王志良说:“我这人对睡觉的 要求并不高,多睡少睡都无所谓,你们都别争了。”

但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王志良既没有药 补,也没有食补,更缺少睡补,长年累月,天长日久,加上他心计 又重,干什么事情,总想做得最好,既想受到领导赞扬,更想得 到群众满意,老是自我加压,不敢有半点懈怠。这样日积月累, 精神和体力都超负荷透支,身体就慢慢出现了状况。

而先前出现的肚皮发胀、胃口不开、吃饭恶心想吐的症状, 其实只是疾病向王志良发出的信号,如果王志良当时能及时接 收这个信号并重视这个信号,那后来的情形或许又是另一回 事,但王志良却忽视了。而如果说在疾病确诊之前王志良是无意忽视这个信号的话,那么,当医生明确告诉他得的是肝炎,而 且必须要卧床休息并注意营养时,他却向大家淡化病情甚至隐 瞒病情。最后,竟当没事一样,照样在工地上“日战”“夜 战”……这就是在“故意”的忽视这个信号了。

事后发生的一切印证了王志良的确在“故意”忽视这个信 号,如果说这种忽视在其他人身上是难以理解的话,那么发生 在王志良身上,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是必然的。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把工作看成是至高无上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 说,工作就是他王志良的一切。在工作面前,家庭、孩子、私事 包括自己的身体,都不能相提并论。多少年来,为了使滨览的 百姓摆脱千百年来靠天吃饭的旱涝之苦,他和全公社的干部群 众曾为之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和汗水,甚至包括生命的代价。现 在,滨觅販的旱涝问题已基本解决,唯有花坎大队和蒋家山大 队这对难兄难弟的水患常使他寝食难安,在花坎大队驻队时, 每遇晚上下雨,他就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睡在他床对面的公 社副主任朱元瑞总会问:“王书记,又没睡着吗?”王志良就会在 对面叹息一声说:“是啊,花坎販和蒋山販又要受淹了,我睡不 着啊! ”现在,能彻底解决这两販水患的沿山渠工程和友谊江工 程就要完成了,作为这两个工程的最高指挥者,他怎么可能在 这个时候回家去“卧床休息”,搞什么药补、食补和睡补呢?

应该说,最初了解王志良病情的人并不多,除了几个亲戚, 就是公社和大队的个别干部,为此王志良特别关照过,有关他 得肝炎的事谁也不许说,王志良说话时板着脸,大家都知道王 志良的脾性,他不让说的事说了,被他“训”一顿,可不是好 受的。

只是有一次,有个多日不见王志良的朋友见到王志良时, 不禁吃了一惊,说:“老王,你怎么搞的,脸怎么越来越黑了?”

王志良轻描淡写地说:“晒黑的。”

朋友盯着王志良的脸,看了一阵后,大声说:“不对啊,老 王,你的眼珠怎么发黄呢,你生病了?”

王志良一听,连忙制止他的话:“你小声点好不好?”

朋友严肃地说:“老王,你工作好,大家都是公认的,但你 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可不是我 说的。”

王志良苦笑一声说:“那你说我怎么办?两个工程马上就 要完成了,你叫我拍拍屁股回家?去休息?去睡觉?”

朋友说:“那你也不能拼着老命干啊,你就在指挥部里,指挥指挥,打打电话,不一定要去抬石头、挑烂泥,还跳到冷水里 堵缺口,你以为你还是20岁的毛头小伙子啊。”

王志良笑着说:“你这句话我倒可以考虑。”

但朋友那杯喝过的茶还未凉,王志良说过的话就已忘记 了,因为沿山渠工地的采石现场出现了问题,工程进度受到了 影响,王志良闻讯后便立即赶过去,到了现场将搭肩布往腰里 一缚,拿起一把铁锤就在岩石上抡起来。晚上,刚回到设在且 山上的沿山渠指挥部,又有人来向他报告,说昨晚挑的友谊燻 出现渗水了,于是,王志良便连饭也来不及吃一口,又急速地下 山赶了过去。

有一位当年曾与王志良共过事的老干部说,当时王志良的 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有些事,他本可以委托或指派其他人去干, 但他这个人就是这作风和脾性,他一定要亲自到现场,这也不 是不相信人,只是觉得亲身在现场,他心里才踏实。

毕竟,身体不是铁打的,就在沿山渠和友谊江工程进入决 战阶段时,王志良每况愈下的身体也向他发出了严重的警告: 肚胀、隐痛、恶心、浑身无力、胃口不开……在万般无奈中,这个 在工作中喜打头阵不知疲倦的汉子终于向步步紧迫的疾病作 出了部分让步和妥协:即按医嘱,开始治疗和服药。当然,为了 不影响工作,这一切都是在悄悄进行的。

于是,在亲友的帮助下,一袋袋治肝炎的“单方”如花生壳、 丝瓜筋等草药经妻子云花的日夜煎熬后,装入热水瓶,然后悄 悄送到工地上供王志良当茶喝,有时实在难受时,王志良就见 缝插针回觅桥,找大队赤脚医生王夏相挂一瓶葡萄糖,待肚胀和腹痛稍稍缓解后,又急速赶回到工地。

1974年9月12日,滨览公社党委委员兼蒋家山大队党支部 书记赵其明在他的工作笔记本中记下了这样一段简短的话:友 谊坡水利会。成立组织,施工踏看。3天后,即9月15日,他又 在笔记本中对沿山渠工程的相关事宜作如下记述:王志良同志 提出三条指示:一、对改道沿山渠、打隧洞、造排涝闸等目的、意 义、指导思想要明确。二、对工作计划要认真对待,要充分估计 到各种难题,要仔细一些。三、对工程开展要打有把握之仗,要 有计划开展……

从1970年11月20日范洋江改道和友谊江开挖工程召开誓 师大会到1974年9月16日,差不多已过去了 3年多时间,而此 时友谊江开挖工程中的堤顼等还未最后竣工。这中间又开始 了沿山渠工程。并由此提出了“日战沿山渠、夜战友谊江”的口 号。对这两句话,当年友谊江开挖和沿山渠工程的亲历者、今 年已91岁高寿的董友法老人是这样解释的,他说:友谊江开挖 工程开始时,工地上还没有电,当时为了开夜工,王志良思来想 去,最后想出一个办法,即用燕竹灌柴油,点燃后作照明。燕竹 又名雷公竹,竹节很长。但滨觅没有燕竹,于是,他专门赶到汤 浦的达郭村买来燕竹,然后往竹筒里灌满柴油,再用棉花塞住 竹筒口,开夜工时,数百支点燃的燕竹一字排开,但尽管如此, 光线还是不行。沿山渠工程开工时,又没有电,有人提出仍用 燕竹灯照明,王志良考虑了一下说:“不行,燕竹灯灯光太暗,沿 山渠工程夜里不能施工。”为什么,因为沿山渠工程要开石放 炮,夜里视线不好,弄不好容易出事故。而这时,友谊江工程已 经通电了,夜里施工已没有问题,这样,王志良才提出了“日战 沿山渠,夜战友谊江”的口号。

但对这几项工程最后的完成时间现在似乎说法不一,从赵 其明同志的工作笔记中看,至少在1973年的年底,这些工程都 还在进行中。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工程给当 地百姓带来的便利和福祉。笔者最近为创作此书,曾多次去当 年的友谊江和沿山渠开挖现场进行踏看和采访,发现这些工程 至今仍在发挥着积极的排涝作用,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内,还会继续发挥作用,这使笔者倍感意外和赞叹。

但笔者更多的却是心生敬佩,为什么?因为从体量上来 说,这些工程都不大,按现在的眼光,只能算是一些小工程。但 在那个年代里,在要钱没钱,要钢筋没钢筋,要水泥没水泥,几 乎所有建筑材料都十分紧缺的情况下,王志良和滨觅的广大群众,硬是用自己的肩膀、双手和几乎原始的工具,以超负荷的工 作状态,建成了这些工程,这是多么的不易啊。

当然,他们也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1970年,王志良还 是一个牙口很好喜嚼硬麦果(民间一种自制的以晚米做的点 心,很硬)的从不知道累的壮汉子,但在4年后,他却变成了一 个面孔黄黑浑身无力吃下东西就想呕吐的肝腹水患者,用觅桥 大队赤脚医生王夏相的话说,这几年中他为王志良看病用的药 可以拉一胶皮车。

另一个叫王伯水的民工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王伯水是觅 桥大队人,他在1972年1月铺友谊桥桥板时不小心被倾覆的水 泥板压破了脑袋,他去世那天王志良把自己身上那件穿了多年 的棕色破棉袄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

数天后,由王志良主持,工地指挥部专门研究了王伯水殉 职后的善后事宜,当时定的性质是:为集体而死。补助采取计 工计酬、民办解决的办法。即每年补助王伯水家属4000工分, 连补12年,由于友谊江工程系上虞的滨览公社和峡县的三合 公社联手合作的工程,故补助的工分采取两公社“南北对开”的 办法。当时农村一个正劳力的日工分为10分,按正常年景一 分工分为1角,4000工分约为400元,12年约为4800元。这个 补助数字在现在看来似乎太少了,但在当时来说,已经是一个 不低的数字了。

友谊江工程和沿山渠工程最后的竣工时间约在1975年,由 于年代的久远,加上喜记工作笔记的赵其明所记的工作记录在 1974年9月16日戛然而止,故有关王志良及这两个工程的情况 我们也就无从知晓。我们只从当地村民提供的一些零星的也 可能有部分出入的叙述中,大致勾勒出王志良当时的一些工作 轨迹和身体状况。即:在彻底解决了花坎阪和蒋家山阪近2000 亩土地的水患后,骑着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的王志良还是三天 两头到这两个工程处踏看,尤其是下雨天,那个头戴小阳帽、穿 着蓑衣赤着脚在田间地头察看水情的人一定是他。

而这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上海瑞金医院的医 生对他的忠告是:必须全休。王志良听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医 生又退了一步:那必须半休。王志良这次倒是点了点头,但回 来后的当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就换下衣服,戴上那顶小阳 帽,穿上旧军装,赤着脚,到田头踏販去了,云花从后面追上去, 大喊:“医生叫你半休,你自己答应的,怎么又到田里去啦,性命 不要啦?”

王志良头也不回,边走边说:“我到田头看看就来。”然而这 一看,直到天黑他才回家。也正是这一看,又使王志良违背了 自己的诺言。

次日一早上班前,王志良就已在公社的门口等着各大队的 书记和大队长前来开会了,说是开会,其实就是去踏阪,这一 点,各大队的书记队长心里都清楚,他们知道王志良书记不喜 欢在会议室开会,如果有问题,他总喜欢把他们带到田头,现场 指出问题和解决问题。果然,人员一到,王志良就黑着脸孔问: “这两天你们到田里看了吗?”见没有人吭声,王志良说了一声 “走”,就赤着脚,朝觅桥大队的一块田走去。到了一块刚种下 的稻田前,王志良站下了,对大家说:“你们看看这块田,能有好 收成吗? ”大家一看,心里全明白了,原来这块田刚种下,肥料是 草籽(即苜蓿),草籽在腐烂时,容易发胀,使泥土充满气体,这 时候种下的稻秧,看似已种下去了,但实际上并未着根,时间一 长,半悬着的稻秧就会死掉,不死也会影响收成。这时候,就要 把稻田里的水放掉,连晒3天,田瘪下去后,土地实了,稻秧也 就能生根了。

“王书记,看来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啊。”一位跟着踏販的公社干部钦佩地说。

王志良一听笑着说:“別忘了,我也是红脚梗出身。”

口袋里装着从上海瑞金医院配来的治肝药的王志良从这 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每次妻子云花打电话找他这个人, 回答几乎都是一样的:王书记去田里踏販了。直至半个月之 后,面孔又黄又黑的王志良才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了家,坐 下后,才对妻子说了一句老实话:“云花,我肚皮胀死了。”

在云花的一再坚持下和几位朋友的帮助下,一位峡县乡间 的草头郎中这时被请到了家里,这位以专治肝病为主的乡间名 医在检查了王志良的病情后,蛮有把握地对王志良说:“我可以 治好你的病,但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果然,在王志良家住的二 十来天里,这位乡村医生让王志良服下他亲自煎熬的中药后, 使王志良的病症得到了明显的缓解。他在离开觅桥时给王志 良开了一张休息两个月的病假条,对王志良说:“休息两个月,按时服药,你的病保证能好。”

然而,实际的情形是,王志良并没有将这张至关重要的病 假条交上去。就在这位乡村医生满怀信心地离开觅桥还未回 到峡县老家时,王志良已经戴上那顶小阳帽,换上旧军装,赤着 脚,去滨觅販检查各村的冬种情况了。

数天后,自觉身体尚可的王志良在回绝了领导、同事、部下 和家人的劝阻后,率滨觅公社的800民工,带着铺盖、柴米和蔬 菜,或乘船、或坐手扶拖拉机、或步行,浩浩荡荡,行程60里,赶 赴杭州湾畔新建公社后的海涂边,参加由全县53个公社约15 万人参加的七六丘大围涂,这是上虞围涂史上参加人数最多的 一次大兵团作战。作为统率滨觅公社800大军的最高指挥员, 王志良被县围涂指挥部临时任命为营长,他们的宿营地在海边 的民房和临时搭起的草棚内,在报到的第一天,县围涂指挥部下达给滨览公社的任务是堵一条通(也称潮流沟,是由潮水冲 刷而成的深沟——笔者注)。通虽然不很大,但很深,堵截的难 度很大。围涂指挥部在给王志良下任务时,曾征求过他的意 见:“老王,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王志良说:“没问题,虽然我们是山头人,可挑埋和堵缺的 硬仗是打过的。”

“是啊,你们从山头到海头,不过在曹娥江挑埴堵缺与海涂 堵通是两码事,你们还是要认真对待啊。 ”

“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1976年11月27日,农历十月初七,早上6时许,整装待发 的滨觅营在营长王志良的率领下,与全县53个公社15万民工 一起,肩扛着扁担土箕,浩浩荡荡,向着海边的滩涂进发。一时 间,自盖北至三汇一带最靠近围涂地段的所有大小道路上,几 乎都是黄尘滚滚,人流涌动。

王志良走在队伍的最前头,他还是那身标志性打扮:小阳 帽、破棉袄、腰缠搭肩布,赤着脚。尽管已是寒冬季节了,但围 涂要在海水和烂泥中作业,穿着鞋子没法干。王志良的助手、 公社党委副书记兼副营长的叶正金担心王志良的身体吃不消, 曾力劝他待在公社指挥部看家,没料王志良不领情,说:“看 家?我这个营长不到前线去,怎么叫人家冲锋陷阵?”

叶正金还是坚持说:“围涂现场冷是冷、风是风,你的身体 刚刚在好转,不能再有反复了。”

王志良边往腰上缠着搭肩布边说:“我不去是不行的,这次 围涂人多任务重,关键时刻万一你指挥不动怎么办?那是要耽 误大事的。”

叶正金见王志良这么说,也就只好同意他去了。

最初几天的任务是挑土,就是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这条 “通”堵住,防止海水涌进来,这是决定围涂成败的关键,不得有 丝毫的差池。

滨觅公社的800民工每天早出晚归,真的是“出门暗蓬蓬, 回来打灯笼”。作为滨觅营营长,王志良每天的工作无疑又是 大超负荷的:早晨,他要比别人起得早,人家还在睡着,他已悄 悄起来了,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其实,营下面有以各大队为 单位的连,连下面还有排,大家任务明确,各司其职。他大可不 必过早起来,但王志良生就一副“劳碌命”性格,如果他不在队 伍出发前检查一遍各连的准备工作,就会觉得心里不踏实,甚 至寝食不安。出发的时候,每个民工要挑一担石磧,约有100 来斤的重,王志良当然也不例外,而且在往土箕中装石殖时,他 每次都会对装石瞳的人说:“多装点,别给我开小灶。”

装满石磧后,队伍便在昏暗的晨色中出发,在穿过一段约 10几里远的泥泞的滩涂后,将石磧倒入堵“通”的口子中。此 时,有许多人的脚上已是血迹斑斑,为什么?因为其时已是寒 冬,早晨海边的风更是凛冽,在退去潮水的滩涂上,已经结上了 一层薄薄的“蟹壳冰”,此冰虽薄,却极锋利,不小心踩在上面, 轻则划破皮肉,重则伤筋见骨。王志良那双赤着的脚也屡次被 冰刀所割,开始觉得很痛,后来时间一长,也就变得麻痹,不去 管它了。

到了堵“通”现场后,王志良就成了一个壮劳力,像其他民 工一样,要在滩涂上挑一整天的泥,这中间除了吃中饭可以小 歇半小时,其他的时间段,就在滩涂上不断地负重行进。为了 赶进度,晚上一般要在天黑后才收工,而与早晨走在最前面相 反,收工后走在最后面的这个人一定也是王志良,为什么,因为 在民工们收起土箕扁担往宿营地走的时候,王志良还要把各连 连长留下来,到现场进行踏看和检查,总结成功的经验,找出存 在的问题,布置明天的工作。而当这些工作全部完成后,大部 队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终于,过度的劳累和超负荷的工作再次给王志良提出严厉 警告了,开始是肝痛、肚胀、吃不下饭,其症状与那位乡村医生 治疗前一模一样。后来,痔疮又发作了,而且这次特别厉害,以 至于连走路都十分困难。开始大家并没发觉什么,只感到他挑 泥的时候,行动有些迟缓,以为他可能有些累了,后来发现他裤 子上有血迹,一问,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叶正金这次对他发火了,说:“王书记,你不能再这样了,否 则,我无法向公社党委和云花嫂交代,你如要再去,那我们就不去了。”

王志良叹了口气说:“我这个身体啊,关键的时候总是与我 作对O ”无奈之下,王志良答应休息一天。然而,就在这一天,滨 觅公社的堵“通”工地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情。说来也正巧,这 天的天气特别冷,而当天滨觅营的任务是踏“通”,所谓踏“通” 就是用民工们的脚反复不断地在饱含水分的泥土上踩踏,把泥 土中的水挤出去,以达到堵“通”堤境密实的目的,由于这天的 气候特别冷,而泥土上又结着厚厚的冰,不少民工踩上去后被 冰块割破了脚,加上王志良不在,有的人就开小差偷偷地溜回 了宿营地。

情况很快汇报到王志良这里,王志良十分生气,当即赶到 工地,把开小差民工所在连的连长叫来,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然后,拖着病体,到了堵“通”现场,与现场的民工们一起踏起土 来,那些开小差回去的民工见王志良生着肝病和痔疮还来踩 ±,心里感到十分惭愧,觉得对不住他,因此,在以后的劳动中, 也就加倍卖力,受到了王志良的肯定。王志良这人看起来很 “凶”,但他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你工作不好,他就要批评你, 你工作好了,他也会表扬你,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是他受到群 众拥护、信赖和敬重的秘密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