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激情年代>第 10 章节

第 10 章节

装的和被揭去伪装,戴上面纱和揭去面纱的人们,夹杂在这场汹涌澎湃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中,鱼目混珠,泥沙俱下。

在这种近于疯狂的歇斯底里氛围中,整个客观世界失去了他本来应有面目。不管是出于忠诚,出于奸佞,以及出于需要和出于贪婪,人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都变得真伪难辨。

也正因此,刘大力这个被通缉的“在逃犯”,竟然也在逃难和投亲动荡时代的日子中,奇迹般安然无恙地生存下来。

他在外打零工,拉板车、扒货车甚至装疯卖傻中,打发那些逃亡的日子。凭着机智勇敢和顽强,越积越多的逃难经验,一年多时间里,风餐露宿,行程万里,从大东北跑至大东南一处名城,几经周折,找到了一位失去联系数年的堂叔家。他不敢讲实话,只能编造一个凄惨的故事,博得了叔婶的理解和同情。

刘大力的这位亲堂叔,原是一位职业军人。是当年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原“第四野战军”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一路打到广东去的。全国解放后便留在了广东,并在当地娶妻成家生子。这位堂叔和堂婶一家,“文革”前还一直与刘大力的父母有联系,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才断了关系。

“文革”不久,他这位堂叔因为“支左”,被派到了这个城市。后因其堂婶觉得地方上比部队好,便劝其主动要求在“支左”结束时,留在了这个城市,并被安排到这个城市的二轻局做了主要领导。

这位“支左”过的二轻局领导很重乡情和亲情,他在说服了堂婶和未出嫁的家中小妹后,便把刘大力安排到他的下属,一位任党委书记的战友的纺织厂里,做了一名临时保全工。

因为人生重挫的打击,和出于守口如瓶的需要,刘大力开始变得愈加深沉内向和少言寡语起来。在工作中,他总是默默地干活,如同哑巴一般。不论分内分外,他都主动争着干,而且任劳任怨。

——实际上是他怕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立刻想起家乡和家人……

想起他离开的大青山……

想起他离开的毛子和花妹……

想起他离开的三兄弟……

想起他离开的华姐和姐夫倪福义……

纺织厂是个女工成堆的地方,有些女人们弄不动的包间,凡有人求助他帮助的,他一向有求必应,从不讲一点价钱,不应一声谢,并不会有一分虚伪。特别是车间里或厂里那些重活和脏活、临时活,没人愿干的活,只要有人安排和求援,哪里需要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和汗水,甚至血水。

他曾一度被厂里上上下下称誉为:闲不住的人。

但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这样拼命地劳作,那是一种宣泄:

一种欲哭无泪的宣泄。

一种以企忘却的宣泄。

一种孤寡情感备受压抑的宣泄。

只有宣泄,他才会有所解脱,他才会有所轻松……

因为他的沉默寡言、乐于助人和与人无争,加之人人知道的,他和二轻局主要领导特殊关系的背景,厂里从上到下都很尊重他,也很看重他。他也似乎和每个人都过得去,都很客气,都关系很好,但实际没有一个真正朋友。就是按堂叔的要求,每周末回到堂叔堂婶家过礼拜天,凡是他力所能及干的活,甚至烧饭,他也一律不让堂叔堂婶及家中小妹动手,他在顺子手里学会做的那点东北小菜,特别受到好评和家中小妹的喜欢。

一年多后,起初并不太欢迎他,只是怕堂叔军人脾气发作的堂婶和家中小妹,硬是把他从厂宿舍搬回家中来。

城里的家庭并没有多少活可干,他搬回家里后,这使得他一开始还竟有些不适应。可没多久,他发现了他从未进去过的叔婶的书房,竟有那么多的藏书,这使他又找到了排除郁闷的场所和机会,像当初在华姐家一样,业余时间又把自己埋在了书堆里……

此后没多久,对他开始格外关心的堂婶,经过一番“工作”和“运作”,把他“父母双亡,过继养子”的全部手续办妥,正式落进堂叔堂婶家,他在厂里工作身份也随之而转正。

此后,他的生活开始有了安全保障。他的业务水平和工作职务也在不断提升。可他仍不敢有一刻闲下来,他只有在放下活就是书,放下书就是活的简单程序中度日。

他真的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双目一闭:立刻就会有毛子和花妹托梦……

就会有三兄弟找来……

就会有华姐哭来……

就会有他的家人奔来……

从此,他开始被接续评选为各种厂、局、市、省级劳模和先进个人。

厂里一些领导来老领导家拜访时,总免不了着力夸奖老领导这位过继养子一番。

纺织厂那位与刘大力的堂叔,既为战友又为上下级老领导的该厂的党委书记,看问题有些“一分为二”,提出的缺点是“有点不太要求进步。”

堂婶和家中小妹,在三番五次劝喻不动的情况下,便代他写了入党申请书和数份思想汇报,每当堂叔的这位老战友来访,便给这位厂党委书记带了去。

数月之后,不知是工作成绩确实超群出众,还是对老领导的养子关爱有加,或者其他的那方面原因所致,在万里之遥那一方黑土地境内,仍然被通缉的“在逃犯”刘大力,在这片四季常春的南粤大地里,他竟然被意外地批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这实在是令刘大力万万没料到的。

接到入党志愿书填表的那个夜晚,他独自一人来到工厂后的一处公园,思虑再三犹豫再三。

这个与泪水已绝缘数年的铁汉子,面对这份志愿书,此时竟泪水盈眶不知所措。

他一度想撕掉这份申请表,他怕填了表后外调时万一事露,那会连累好心的叔婶和家中小妹。

他又迟迟不敢撕掉这份申请表,撕了无法向厂里,组织上,尤其好心的叔婶和家中小妹交代,甚至会引起种种怀疑。

面对这两种结局,都令他茫然却步。

——最后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他入党之后,久存在他心中的不安和愧疚,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减轻,反而增加了更多的压抑和哀愁。表面上,他变得似乎是更加成熟了,而实际上,他变得更加孤独了。

纺织厂是女人成堆的地方,也是个好姑娘,漂亮姑娘集中的地方,更是容易产生红娘的地方。其间,有多少位热心红娘,介绍多少位厂内外的好姑娘,来给刘大力相对象。这些红娘中,既有想接近他搞关系的,也确有实实在在看重他的。这些红娘介绍的姑娘中,有的是看中了他的条件和家庭,有的是看中了他人品和身貌。

就连堂叔堂婶家的家中小妹,也几次把她的同学介绍给他。他因辜负了这位家中小妹的一片好心,曾惹得这位公主般的家中小妹一度不理睬他……

其中有一个市领导的女儿,是一位工农兵大学生,毕业被分到了刘大力任主任的车间做技术员。在那个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年代里,这个有着一定家庭背景的工农兵大学生,对他很有好感,并对他明目张胆地亲近和显示爱意,甚至采用一些小聪明的小手段,在某种程度上,阻挡了更多“红娘”的参与,和更多姑娘的主动。

可就是这位非常自信的地方高干子女,在他的顽强躲避、拒绝和孤独面前也却步了……

在这些众多红娘介绍的待选姑娘中,也有一位相貌气质与华姐颇尽相似的姑娘,曾令他动过心。这是一位因家庭成分不好,被下放到厂里,纺织学院“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虽年长他几岁,但藐相上还显得很年轻。在她备受歧视的一段时间内,刘大力以他的身份、正义感和家庭的影响,救助过她,支持过她,在她的技术革新中帮助过她,尤其在她的生产工艺发明中,他全力支持过她,在她研发最困难的阶段,他陪伴过她。

时间久了,两颗孤独的心灵,也曾碰撞出过火花,她为他心动,她在时时关注他,倾慕他,总在心里想帮他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事。

可这位从内心里,深挚爱上了这位沉默寡言,富有男子汉魅力车间主任的灰姑娘,终因自身成分不好与地位低下而不敢高攀,只能把那份深深地爱恋,留在痛苦中……

而此时条件优越,身为车间主任和党支部副书记的刘大力,也终因怕日后有一天事发,累及这位好姑娘,强制自己压抑了这份确曾感动过的情感。

直到打倒“四人帮”后,各方面情况有所好转时。这位内心苦恋数年的女大学生,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与爱意,向他倾诉满腔情怀时,而他又因决计要返回东北老家,而婉言谢绝了……

打倒“四人帮”一年后,各方面形势开始走向逆转,刘大力经过数夜不眠的思想折磨之后,决定了要回到东北去,回到家乡去,在她为他送行的二人餐桌上,她仍要坚持与他同往,并不记后果将会如何。可连自己都不知回家后命运会怎样的刘大力,只能送给这位好姑娘真诚的祝福,和接受她的万千祈祷……

在一个周日下午的家庭饭桌上,他向叔婶说明了原委真实的一切,并费尽口舌,终于说服了堂叔堂婶和已成了家的家中小妹,使得他们同意他回到一别五年多的家乡去。

但他叔婶和家中小妹,和那个女大学生一样,一再告诫他:下了车先打听情况,如果事有不妙,就马上返回来,她们会永远接纳他……

他冒着不知等待他的是什么结果的风险,毅然踏上了北归的列车。

车在动,他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

路在行,他的脚步有时却迈不动。

一路的心绪不平,一路的期盼与激动,他越是走近家乡,越是坐卧不宁……。

他忘记了堂叔堂婶家中小妹,以及那位女大学生的良苦告诫:先打探一下具体情况再决定如何行动的好心,下了车便一路跑回了家。

父母兄妹家族亲人惊喜交加:见面的语言是眼泪,是责怨,是生离死别后竟能重逢的慨叹……

三兄弟在市委办的一位领导直接催办下,也刚从劳改农场平返归来不久:他们见面的语言是拳头,是老酒,是发疯般的狂欢和追念……

但他们最后所有的话题,都慢慢走向了一个方向,那就是大青山。

——那座血泪交加的大青山……

——那座长恨无期的大青山……

——那座令四兄弟又永远无法割舍忘却的大青山……

数日后,四兄弟,带上刘大力从部队转业到本城师范专科学校,做了校医的妹妹刘大娟,一行五人,组成一支扬眉吐气的队伍,踏上了去大青山探望华姐、毛子、花妹的路……

可当他们越接近大青山,心情就越加沉重起来,几兄弟心中,都不约而同地记起了,古人王维的那句著名的诗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当年的五兄弟,现在却有一位永远留在了大青山……

到大青山公社下了公共汽车后,正好搭上一挂青山屯来拉豆饼的马车。

四兄弟从后来到青山屯,这位不相识的车老板子嘴里知道:当年那个做尽坏事的革委会头头,早已被抓了起来,他那一帮狐朋狗党,也都下了台。

那几位老土改、老党员,重又各司其职,重掌权柄了。

市里下几次工作组,把公开的迷信活动,也镇压了下去。公社还破天荒地在青山屯建立一处合作医疗所,青山屯也自建了一所有近百名学生,两个年级的小学校。学校一兼两用,白天属于山娃们,晚上为屯民扫盲。

全校教职员工共四名:一名是满洲国时念过“国高优级”的老地主,两位是外来投奔亲属来此地念过小学的“盲流”,屯里老支书挂名兼校长,全屯唯一的一名“老三届”高中生,戴着“坏份子”帽子的华贞,竟被老支书破例安排为小学校的老师兼副校长,主持常务。

据车老板子讲,就在大力出逃的没几天,华贞便以“同案犯”罪名捕入公社“小号”,被“逮捕”了。

因想念孩子,忧虑大力和三兄弟,失去丈夫新寡,华姐没几天,就因巨大的精神打击,得了严重的阵发性的精神失常。公社方面,只好将其遣送回屯监督改造,最后给定性为地、富、反、坏、右中“坏分子”,这一特殊时代的特殊职称。

而此时被儿子惨死惊醒的公婆,怀持对儿媳的愧情,每次华姐犯病,都倾家所有送到城里医院治疗,这样华姐才得以生存下来……

话语未尽,马车便进了屯头,迎面跑来一群哼唱着歌曲的孩子们,车老板指点其中一位七八岁的男孩道:“你们瞧,中间那个胖团团的,就是华校长的小小”。

四兄弟飞身下车,围住了车老板所指的胖小小。

——是他!真的是他!

一副活泼的眼神,嫩稚秀气的嘴角,微翘起的鼻子,还是当年一样圆形的脸盘,特别那一副小虎牙……

一别经年,小叹词专家,竟已经背起书包上学了。

“鹏鹏,你是鹏鹏吗?”

“叔叔——您好!我的小名叫鹏鹏,大名叫倪志鹏。”

有些惊诡的胖小小,边说边打了个队礼。

“鹏鹏,你妈妈好吗?”

“妈妈,妈妈好。”

“告诉叔叔——不,快告诉舅舅们,你妈妈他现在在干什么?”

“妈妈,妈妈刚才教我们唱歌。”

大力紧紧拉着鹏鹏的双手:“鹏鹏,快去告诉妈妈,就说山外来人了,城里来人了,大青山外她的那帮还活着的好兄弟,来看她来了!”

已长得粗壮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顺子,一把抢过鹏鹏,将其高高举起,向着鹏鹏,向着青山屯,向着整个大青山,扬眉吐气神情激越地喊起来:“你就说,当年血洒大青山的英雄们,又回来了,我们又回来了!”

未料到这个胖小小,听了这声喊叫却蓦然变态,挣扎着从顺子手中落到地面。他几乎瘫倒在地上……

大力忙扶住他:“你怎么啦,鹏鹏?我们是你的舅舅呵,你妈没跟你说过吗?你有几个和你妈生死与共的舅舅吗?”

鹏鹏由笑容可掬骤然变得惊惧可怕,脸色也由红润光华变得惨淡苍白,挣扎着从他的面前一步步向后退去,嘴里一再重复地吐着几个字: